“四十年了。”

“一晃眼你我竟然有四十年未見了。”

“你還是這般沒有長進，連反抗我的心思都不敢有。”

“我成不了這天下的仇人，連你的仇人都成不了，我留你有何用。”

“四十年未見，從小蠢如豬的你居然還記得我，居然還知道拜天拜地拜父母，父母不在，長兄為父。”

魚線上的浮標(biāo)在雨點中起起伏伏，垂釣怪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你應(yīng)該慶幸你跪了，否則，你此刻的下場會跟你那匹老馬一樣。”

江無流真的很想嘲諷取笑垂釣怪人一句，你不惜損耗壽元下一次不周山，不為殺人，就為了吃這么一口魚，也沒長進到哪里去。

但江無流不敢開口答話，因為垂釣怪人不是別人，乃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哥哥……江無息。

江無流這一生冷漠，近乎無情，讓他真正傾注了感情的人這世上只有三人。

第一位是他的師父蘇密，這是師徒之情。第二位是他的劍童丁三石，這是主仆之情，亦是兄弟之情。第三位則是他未過門就死了的妻子……嫮生公主。

面對哥哥江無息，這位世間與他唯一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江無流除了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便不敢有任何情緒。不是沒有，而是不敢。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馬上前，在江無息的背上刺上幾劍，以解心頭恨意。

江無流剛有如此念頭，江無息腰畔的長劍便離鞘飛出，落在了他身前，插在泥水中，劍鋒被風(fēng)雨洗的透亮。

江無息冷笑道，“想殺我，我給你機會，拔出你面前那柄劍，你就能殺死我，為你的女人報仇，奪回本該屬于你的不周人之位。”

劍鋒倒映著連天風(fēng)雨，倒映著江無流的影子……一只白狐。

江無流低頭不敢看劍一眼，更別說是拔出劍刺向江無息。他對江無息的恨意無法磨滅，但他對江無息的恐懼要遠遠大過恨意。

他不畏懼死，不畏懼生不如死，他只是單純的畏懼哥哥江無息。

“廢物。”

江無流久久不拔劍，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浮標(biāo)的江無息冷哼一聲。

于此同時，插在江無流身前的長劍劍身輕微震動，一道蕭殺的實質(zhì)劍意震蕩而出，激射入江無流的臟腑。

“嘔……”江無流只感覺臟腑之中翻江倒海，痛不欲生，佝僂著背，雙手支撐趴在地上，連吐了幾口血。

“我等著你拔出你面前的劍，來殺我，為你的女人報仇，奪回本該屬于你的不周人之位。”江無息冷笑著，面朝枯河，語氣冰冷的重復(fù)道。

江無流抬起頭，連綿雨水沖掉他嘴角的血沫，連帶將他臉上的血色也一并沖洗干凈。他面色煞白，望著江無息的背影，縱使是看不到江無息的臉，此刻他也知道江無息臉上的神情是如何得意。

他這位長了他二十余歲的哥哥，沒有別的愛好，就是喜歡以折磨他為樂。

江無流的母親在生下江無流后不久便就死了，兩年后他們的父親也身死道消。

當(dāng)時江無流不過三歲，江無息二十六歲。父親將不周山掌門人的位置，也就是江湖人稱不周人的位置傳給了江無流，并再三叮囑江無息讓他好生撫養(yǎng)弟弟。

誰知父親剛死，江無息就將年幼的江無流囚禁在黑屋中，缺衣少食，讓江無流饑寒交迫也就罷了，還時不時打罵折磨江無流。江無流對江無息的恐懼因此而來。

九歲那年，江無流終于找到了機會，逃出了黑屋，逃下了不周山，一路乞討，竟然在江無息的追殺下，逃了千余里，逃到了一個不知名的村莊。

他翻墻躲進了一戶大戶人家的豬圈，逃過江無息手下的一波追殺后，見一個跟他差不多年齡的少年將一桶豬食倒在了豬圈食槽里。

那一日他太餓了，爬過去見到有煮著爛米粒的豬食，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

心善的喂豬少年雖然驚奇豬圈里怎么有一個人，一時發(fā)愣，但還是眼疾手快一把打掉了江無流手中的豬食。

人怎么能跟畜生爭食，養(yǎng)豬少年將江無流拉出了豬圈，偷偷溜進戶主的廚房，給他偷了兩個白面饅頭。

養(yǎng)豬的少年就是丁三石，自此之后，江無流便與丁三石一起，給大戶養(yǎng)豬養(yǎng)牛羊。雖然會時常受戶主的奚落謾罵，但好在不會餓肚子，倒是在那個村莊與丁三石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

幾年之后，一日南州玄宗的佛陀蘇密路經(jīng)那個村莊，一眼就看中了江無流，收他為親傳弟子，教會了他如何修行之后便就離去。而他修行剛?cè)腴T，江無息的手下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又開始展開對他無休止的追殺，甚至連救濟過他的丁三石都不放過。

他帶著丁三石一邊修行一邊逃命，總能化險為夷，修為也蒸蒸日上，還在江湖中闖出了不俗的名頭。

他成為了春秋三賢之一，江無息派出的手下再也殺不了他。不周山也有個規(guī)矩，不周人不能下不周山，非要下不周山，每下一次損耗一百載壽元，并且每在不周山下呆一天就減少一年的壽元。

江無息的壽元也只有八百載，下不了幾次不周山。再者，在江無流的了解中，他這位殘暴無常的哥哥非常惜命，應(yīng)該不會損耗一百載壽元下不周山，去追殺一個對不周人之位再無威脅的人。

江無流自以為過去的事可以就此結(jié)束，與那位無情無義的哥哥再無瓜葛，然而在他成婚的前一夜，他的哥哥江無息為了殺了他，真的甘愿損耗一百載壽元，殺下了不周山。

不過江無息并沒有殺他，而是擄來他就將過門的妻子嫮生，當(dāng)著他的面一掌震碎了嫮生的心脈，然后將無力回天的嫮生丟給了他。

那一夜，江無息就負手在一側(cè)，在親眼看著嫮生在江無流懷中死去，目睹了江無流臉上的悲苦無奈后，才肆意笑著，揚長而去。

……

望著江無息的背影，回憶著這些往事，江無流心中積壓多年的恨意上涌，頭腦一熱，伸手握住了身前長劍的劍柄。

但是下一刻，冰涼的雨水就讓江無流恢復(fù)了理智，他不可能是江無息的對手，江無息也不可能任由他提劍刺入后背，如果他真敢拔劍上前，他這位以折磨他為樂的哥哥還不知會用什么手段來摧殘他。

他望著劍鋒上倒映的白狐，苦笑一聲，手又離開了劍柄。

江無息并未回頭，目光還在浮標(biāo)上，但身后發(fā)生的事逃不過他的感知，見江無流猶豫不決，手又離開了劍柄，他怒意翻騰，再次冷哼道，“廢物。”

同時，江無流身前的長劍劍身再次震動，蕭殺的實質(zhì)劍意震蕩而出，激射入江無流的臟腑。

這一道蕭殺劍意比前一道劍意威力更大，射入江無流臟腑后聲勢不減，連帶將江無流掀飛出去。

江無流翻滾在泥水中，連連嘔血，狼狽不堪，沒有半分不周山神將的影子。

“既然你心中恨意滔天，為何不敢拔出你面前的劍來殺了我。”

“想想那位慘死在我手上的女人。”

“想想這些年我是如何折磨你。”

“想想如果我不死，你的余生會如何不安。”

“拔出那柄劍，來殺我啊，廢物。”

江無息的譏諷聲逐字涌入江無流的胸口，幼年的折磨，常年的追殺，殺妻的仇恨……過往的一切都歷歷在目。

“啊……”江無流怒吼一聲，從泥水中一躍而起，忍住臟腑的傷痛，一步朝前，拔出了那柄長劍。

“不錯，這才是我江無息的弟弟，你如果連恨我，殺我的勇氣都沒有，你又如何有勇氣敢恨，敢滅了這世道。”

江無息眸中露出欣喜，不是因為江無流終于拔出了劍，而是浮標(biāo)浮動，又有臟名魚上鉤。

江無流不解江無息這句話，他也不在意江無息說了什么，他冷冷笑道，“我不敢殺你，但我敢自殺。”

說罷，他提劍朝自己的脖子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