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山之巔。
梨宮旁有一座草廬,草廬旁有一方魚池,魚池岸的一株梨木下有六棵竹子。
那六棵竹子都不高,最高的那棵也不過胯,只有四個竹節,最低的不過一指高,一個竹節都沒有,剛破土而出,發出兩瓣嫩苗。
那是梨山老人談往生取下六位弟子的心頭血,通過秘法為六位弟子培育的本命竹。
此刻,談往生牽著小六的手站在魚池岸,望著那六棵竹子,默然無聲,他們方才親眼目睹了從左往右數的第三棵竹子,枯死的過程。
這些天來,談往生一直心緒不寧,他知道那顆竹子枯死意味著什么。
懂事的小六不知如何安慰先生,在心中措詞了很久才說道,“先生,您放心,三師兄那么好,先生公肯定不會殺了三師兄。”
談往生還是默然無言,拉著小六的手走進了籬笆圍成的院子,坐在梨木下的木椅上,一盞一盞的喝著美人茶。
茶是三弟子回山時孝敬給他的。
他枯守在梨山的這些年來,一直不成婚娶,他所有的感情都在他撫養的六位弟子身上,不是父子,勝似父子。
不知談往生喝下了多少盞美人茶,一道五彩長虹自東而來,落在了草廬旁的梨宮中。
年少不知愁的小六興奮道,“先生,是先生公,肯定是先生公。”
通過復來劍溢動的霞光,談往生已經知道那是莫木魚來了,他拉起小六的手走出籬笆,走向了梨宮。
他枯守在梨宮的這些年來,還從未踏入過梨宮。他第一次推開了梨宮破敗的大門,看見了莫木魚正將化身成拇指大小的神木,移植入剛挖好的泥坑中。
神木入坑,瞬間便暴漲成原來的模樣,參天巨木,生機勃勃。
“先生公。”小六率先走入大門,奔跑向莫木魚喊道,“您沒有殺三師兄吧?”
談往生步子大一些,這時也走到了莫木魚的身前,莫木魚看著他說道,“公皙榮本該死,但我念在他是你的徒弟,也算是我的徒孫,便心軟了這一回,沒有殺他……我廢了他的修為,毀了他的識海。”
談往生嘆息一聲說道,“這是最好的結果……多謝你了。”
小六不解道,“先生公,您為什么要廢了三師兄的修為,毀了三師兄的識海?”
莫木魚不知如何作答,談往生替他答道,“因為三師兄做了敗壞門規的錯事,這是先生公對他的懲罰,小六可不能做敗壞門規的錯事,不然先生公也會懲罰你。”
尚且連門規都記不全的小六不敢多言,暗道,“日后一定要將門規記清楚,至于三師兄,只要留得性命在就好,修不修行無所謂,我小六修行一塌糊涂,還不是活得開心自在。”
“大哥,這位是?”在莫木魚移植神木時,在梨宮隨處游覽的羅追日此時走過來笑看著談往生說道。
“他是我……曾經的劍童。”
莫木魚本以為談往生見到羅追日會震驚,會狂喜。然而,談往生的目光只停留在羅追日身上片刻,便就移開,神情看不出驚與喜,語氣也聽不出驚與喜,“你找到他了……恭喜。”
談往生的表現讓莫木魚有些意外,他將羅追日帶來梨山,就是為了讓談往生見一見。
不等莫木魚說話,談往生也不問羅追日這一世的身份如何,就問,“你打算帶他回北莽王府?”
莫木魚搖頭說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理,等我將那些事情處理完,會帶他回北莽王府。今日帶他來,就是為了讓你見一見,也希望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能佛照他一二。”
莫木魚要去隱世道門尋找不惑境道器,帶上羅追日有諸多不便,以羅追日熱愛詩詞、美人與酒的品性,將他留在江南最好不過。
聞言,羅追日卻極為心痛,父子剛剛團聚,就將骨肉分離,他萬般不舍道,“大哥,你要丟下我?”
莫木魚笑道,“你是大哥的兄弟,大哥怎么會丟下你,大哥只是有要事在身,不能帶你上路,迫不得已只能將你留在江南。等大哥處理完要事,會回來找你。”
此言在羅追日聽來又是另一番意思,大致是,你是爹的兒子,爹怎么舍得拋棄你,爹有兇險萬分的事要去做,怎能帶著你去涉險。
“好,大哥,我會在江南等你。”
羅追日暗道要做一個聽話懂事的好兒子,說了這一句話,便走到了神木后,以此刻莫木魚的視角,都看不到他躲在神木后干什么。莫木魚還以為羅追日是因為他要這么一走了之,在生悶氣,也不放在心上。
“神木,我要走了。我最近得知了一種能讓器成人的丹藥,也得到了一方神鼎。只等我將神鼎培育出器靈,那種丹藥我很有把握能為你煉制出來,你且耐心等著。”
莫木魚望著神木滿樹的枝葉告別道,旋即從納物陣中取出一朵大器師鑄造的金蓮,“幫我保管好這朵金蓮,就像以前你幫我保管那顆妖丹一樣。”
一念之間,縱橫萬里,金蓮放在神木這里,能讓不管在哪的莫木魚瞬息之間回到江南。
神木伸出一根枝葉,拿過莫木魚手中的金蓮,樹心裂開一道口子,將金蓮放進樹心之后,裂口便又閉合。
藏好金蓮后,神木借風沙沙說道,“你放心,這朵金蓮我會幫你保管好。”
莫木魚笑道,“多謝。”
“沙……沙……”風吹神木枝葉發出如此聲音,神木似乎在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之后它才說道,“我還是忍不住要再次提醒你一句……這個世道遠比你想象得要復雜。出現在你身邊的人也好,物也好,都是帶有目的性的。他們,她們,它們,都想從你身上取走想要的。你切記,要謹慎前行。”
這是神木第二次提醒他這句話了,類似的提醒被困在那片海底的那個人說過,凡谷在重新化作神鼎時也讓他謹慎前行。
再想到大伯,或許還有很多人,都希望復來中州的他充滿暴戾與仇恨,在中州不斷制造殺戮,來攪動風云……而這一切的設計,當年的佐天佑必然也逃不了干系。
佐天佑的目的是什么?莫木魚很好奇,含笑問,“你可知佐天佑當年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神木沙沙說道,“他想從你身上得到一件東西,不過人算不如天算,他只得到了一半,另一半他得不得的到終究還是未知之數。”
只得到了一半?乍然莫木魚想起佐天佑胸口的那半闕金色符文,但又想到他身上的金色符文是畫的,而佐天佑身上的金色符文是生而就有的,應該不是那道金色符文才是。他問,“那件東西是什么?”
此時無風,神木無風可借,不能說話,卻聽神木后的羅追日極為痛苦的悶哼了一聲。
“追日,你怎么呢?”莫木魚關切道。
“大哥,你別過來。”羅追日慌忙說道,聲音中不乏痛苦,片刻之后他從神木后走出,手中提著一件由數千片紫色鱗片編織的甲衣,遞給了莫木魚,“大哥,這件甲衣你拿去穿好,我在安逸的江南吟詩飲酒玩美人,這種東西我穿在身上也毫無用處。”
莫木魚望著羅追日手中的甲衣,也看到他袖中他想掩蓋住卻又掩蓋不住的血跡,心奇之下識念感知了一遍他全身……此刻的羅追日堪稱是渾身是血,體無完膚。
莫木魚萬般心疼,卻也不拆穿,只是問,“追日,這是什么?”
“鬼知道是什么。幾年前,羅小石見我不學無術,不想修行,便不知從哪找來了這件東西給了我,讓我穿上,說是能讓我煉成護體神功。如今我護體神功已經煉至大成,再穿著它也無甚用處。”
羅追日以風輕云淡的神情來掩飾遍體鱗傷帶來的痛苦,“大哥你拿去穿,不出幾日,也能煉成護體神功。你有要事在身,做小弟的也沒本事幫到你,你穿上這件甲衣煉就護體神功,以你的修為估計圣人都不能傷你。”
羅追日內心的話是,爹啊,孩兒只能幫你到這里了。
有風吹來,神木沙沙說道,“這是龍鱗甲,比天蠶衣更甚一籌,只是不曾想這世間還真有龍……甘愿脫鱗成甲,還是三千龍鱗。龍鱗甲穿在身上時,會不知不覺隱入皮下,想要脫下來卻痛苦萬分。”
羅追日搖著才子折扇毫不在意道,“大哥,別聽他瞎說,我有神功護體,刀槍不入,一點都感覺不到痛。你快拿去穿上。”
羅追日所說的護體神功,就是這件龍鱗甲,哪里能騙得過莫木魚。
莫木魚感動至極,也不推辭,將龍鱗甲接過來穿上,短暫之間便就隱入他的皮下。他凝視著羅追日說道,“好兄弟。”
在羅追日聽來卻是好兒子,他笑道,“好大哥,你放心去處理你的事,我們江南再見。”
“江南再見。”
莫木魚準備御劍離開,卻又想起什么,停下來說道,“追日,缺錢喝酒玩美人時,就去蘇水潘府要,就說是我說的。”
羅追日暗道了一聲知子莫若父,望著復來劍上的莫木魚說道,“好,大哥,你早去早回。”
“好。”莫木魚應了一聲,朝談往生和小六點頭告辭之后,就御劍離開。
飛至梨山的山腰處,莫木魚想起了那半壇酒,便下了劍,找到了那棵刻著一個“酒”字的老樹,在樹下挖出了那個酒壇。
然而,酒壇中的好酒已經空了,卻有一枝發簪,發簪上刻著“木魚滄露”四個字。
這是當年他送給那個蠢女人的發簪。
那個蠢女人不知什么時候來過這里,還喝了他留下的半壇酒。
但如今,那個蠢女人死了,化作了影子融入了他的影子里。
他低頭看了一眼,此地樹蔭森森,月光難以照入,沒有在地上留下他的影子。
復來劍適時亮起一道劍光,這才有一道數尺長的影子呈現在地上,他看著影子,苦笑一聲,低吟道“木魚……滄露……”
隨后,他將發簪收入懷中,騰身而起,化作了一道光,西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