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合云光尷尬的抬手揉了揉臉,然后笑著說道,“沒有,剛才為父在窗戶邊站了一會,夜里風大,可能是沙子吹進了眼睛。為父沒事,你繼續睡吧,為父守著你,不要怕。”
小滄佑點了點頭,重新躺下,水合云光幫他捏好被角。小滄佑看著父親,父親此時疲倦的模樣讓他幼小的心感覺心痛,他說道,“父親,您也去睡吧。”
水合云光笑著搖了搖頭,“沒事,你做噩夢了,等你睡著了,為父才去睡。”
小滄佑努力回想夢里的場景,卻已經記得不多,他皺褶小眉頭說道,“父親,我沒有做噩夢,我夢見了一個姐姐,穿紅衣服的姐姐,她很漂亮。”
聽到小滄佑的這句話,水合云光心頭一驚,卻礙于在小滄佑面前,不能表露出來,他刻意壓制住心中的狂瀾,輕聲說道,“滄佑,紅衣姐姐跟你說了一些什么嗎?”
小滄佑搖了搖頭,“沒有,不過那個姐姐好像是滄佑的姐姐。父親,滄佑有親姐姐嗎?”
水合云光沉默了片刻,然后笑著說道,“有啊,有一個,她也確實愛穿紅衣服,她叫水合滄露。”
小滄佑好奇的問,“父親,能給我講講滄露姐姐的事情嗎?”
水合云光捋了捋小滄佑額前的碎發,“可以呀,不過今日很晚了,你該睡覺了,為父也該去睡覺了,明日再給你講好嗎?”
“好。”小滄佑點了點頭,然后笑著閉上眼睛。
待小滄佑睡去,水合云光揮手招上仆人守在床榻前照看小滄佑,便起身離開小滄佑的房間。他沒有走回自己的臥房,他走向書房,他內心的狂瀾沒有再壓制住,驚恐、錯愕、怨毒、失落……多種神態變幻在臉上。他喃喃說道,“是她?難道真的是她?六十九年了,六十九年了啊。”
水合云光走到書房,打開了一處隱藏在極為隱蔽處的機關,一道小石門從書房的地面上打開。他走入石門,走下幾步臺階。臺階下是一處密室,密室偌大,空間不亞于上面的書房。而密室中只有一把黑鐵鑰匙掛在青石墻壁上,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東西。
水合云光取下黑鐵鑰匙,將它放入懷中,然后就離開了密室,關好石門,走出書房,走向這座府邸的后花園,六十九年前,那里有一片梅園。
曾經,有一位書生路經水合氏這處府邸后花園外的小道,聽聞花園內的歡聲笑語,有感而發,在后花園外的墻上寫下一句頗為傳唱的詩詞,“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如今,這句詩詞依舊刻寫在花園的外墻上,只是墻內的景象早就不是詩詞中表述的模樣。
后花園內數十年來只砍伐了一片梅園,實則景觀并沒有改變多少,依舊是九曲回廊,曲徑通幽,花林掩映,碧草如絲,亂花迷人,獨具匠心,移步換景,卻沒有一絲生氣,早就不復佳人的歡聲笑語。
這片花園在清冷的月下顯得異常清寂,甚至有些詭異。
花園中很安靜,卻連依水郡隨處可聞的流水聲在這處花園中都聽不見,更別說是蛙鳴蟬噪、蟲鳴愈躍。
水合云光走在月光中,走在青石小徑上,這一路來,他感覺到冰冷,感覺到可怕,他一直在顫抖。
顫抖并非是因為寒冷和恐懼,而是怒到極致。他在怒一個人,就是這個人的作為,讓他感覺到冰冷和可怕。當然,那些讓他心痛遺憾之事究竟是不是那個人的作為,他還只是猜測,他此行就是要去弄明白。
水合云光走到花園深處,這里是一片荒蕪,唯有一座幽暗的黑鐵之塔孤立在荒蕪的中央。
這里很少有人來,或許該說,幾乎沒有人來。
水合云光不讓家人仆人靠近這里,他自己也有好些年沒有來過,若不是今夜小滄佑意外提起夢中的紅衣姐姐,他水合云光也不會想起這個地方。
水合云光走到鐵塔下,捏起手中的鑰匙將塔門上懸掛的那把鎖打開,而后推開厚重的鐵門走入塔內。
塔內沒有光明,是密不透風的黑暗,即便水合云光沒有掩門,門外的月光也沒有一分照入塔內。
水合云光掩好了門,從袖袋中掏出一支蠟燭點燃,微弱的火光撐開一片狹小的光明,照不亮整片黑塔內的空間,只照亮了三尺之地。
水合云光舉著燭光前行,他盡量放輕腳步,可是他的足底踩踏在黑鐵澆鑄的地面上,依舊發出如同悶雷一樣的聲音,讓他的心惴惴不安。
再往前行走數步,燭火的三尺光明中出現了一只手臂和一縷黑發,手臂貼在地面上,黑發覆壓在手臂上,遮住了手臂的大半部分,但依然可以看出這支手臂的纖細白皙,這應該是一個女子的手臂。
這支手臂的手掌中緊拽著一卷畫,畫卷是展開的,有三見方尺之大,而這個手掌纖細,只能拽住畫卷的一部分,所以畫上的大部分內容舉著燭光的水合云光一目之下就能看到。
畫卷是一張殘圖,其上的一些線條和內容早就褪失,但水合云光知道這張畫卷是什么,這是一張地圖,關乎聞人春秋手中那座流放島的地圖。
關于那座神秘莫測的流放島,在中州有許多傳聞,且這些傳聞由來已久。史料之中,對于流放島的第一則記載是出自漢歷五一三三年淳于皇朝的一卷史冊。
五一三三年便是永初三十四年,永初是淳于皇朝的開國帝王百里沙元頒布的年號。
百里淳于統治中州萬疆之地八百二十二載,最終覆滅,被唐氏一君所建立的午丘皇朝取代。
在唐氏午丘這一皇朝的一些史冊中,也有只言片語關于流放島的記載,而在午丘皇朝覆滅后,至西樓皇朝建立,其中中州又歷經根牟、甲阜、翨陽三朝統轄近三千年,這三朝的史料中卻沒有任何對于流放島的記載,直到西樓皇朝建立。
也就是說,流放島曾在歷史中消失了三千年。
西子重樓于漢歷八三零零年滅翨陽皇朝,建立西樓皇朝,頒布年號承光。西子西樓統治中州一千三百余載,其中有一些史料表明,在這一千三百余載的年歲中,流放島一直被控制在西子皇室的手中。
而四百多年前,西子西樓覆滅,聞人詡堯入天照之門,登上帝位,改國號為春秋,建立春秋皇朝,隨之流放島的控制權也就落入聞人皇室的手中。
四百余年來,春秋皇朝的史料中也有關于流放島的記錄,甚至近幾十年的歷史中也有,但縱觀歷史中所有的記錄,對于流放島的描述都是模糊的,甚至可以說是那些攥史者被皇權左右,故意在含糊其辭。
漫長的歷史之中,曾有近百位學者耗盡一生之精力來專研那些記錄,想破解流放島之謎,卻因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所謂的不歸,便是沒有任何結果。
中州,乃至五州之上,關于那座流放島的傳言甚多,且是眾說紛紜,各執一詞。甚至有傳言稱,流放島上存在著一個大秘密,這個秘密關乎遠古遺跡,而遺跡中有數不盡的財寶,就是五州之內的所有人前去搬運,搬運三千年都搬不完,這些財寶的數量足可以將五州之內的所有道路都鋪上金玉。
當然,這是俗世中的傳言,在那些強大的修行者的領域中卻也有著類似的傳言,便是流放島上的遠古遺跡中埋藏的不是金銀這等俗世財物,而是上古圣人遺留的典籍道藏,符箓法器,靈丹妙藥,得之便能得道成圣。所以,有無數的修行之人也在尋找那座流放島。
至于流放島在哪,如今只有聞人皇室知道。
水合云光知道那座流放島,他知道的是那座島究竟是什么,島上究竟有什么,但他卻如同所有想去到那座島上的人一樣,不知道島在何處。
水合云光異常想去到那座島上,比任何人都想。
水合云光看了一眼被那支手掌拽緊且鋪開在地面上的畫卷,心中頓時生起一陣惋惜悲苦之意。六十九年前,他耗盡心機得來了這張地圖,卻是一張殘圖,其上尚保存的那一部分線索根本就不能支撐他找到流放島。
再次向前行走了幾步,水合云光的足尖已經站到了那支手臂前,此時,燭光照出的三尺光明足夠水合云光看清足前這位女子的模樣。
女子穿著火紅的衣裳,趴在幽暗的地上,一直手臂往前伸,一只手臂枕在頭下,黑發在地面上鋪開,融入幽暗中。
女子的身形秀美且纖細,而她之身體上,竟然束縛著三根如同她身形一般粗大的鐵鐐。鐵鐐束縛得很緊,幾乎要將她鎖死,勒死。但女子并沒有死去,她似乎是在熟睡。
水合云光此刻的角度只能看到女子的側臉,女子的面容煞白,這是不健康的白,而即便就是女子的面色氣血再不好,也無法掩蓋她容貌之上的美艷。
這個女子便是水合滄露,便是水合云光的女兒。
水合云光盤坐而下,看著面前陷入沉睡中的女兒,一時間心中生起怨恨、悲痛、嫉妒、無奈……等各種情緒,卻唯獨沒有愧疚。
水合滄露為何會被三根粗大的鐵鐐束縛在這座鐵塔之中?
這是水合云光一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