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舍和干尸數百年前就有了,這必然是夸大其詞,莫木魚曾經上梨山時,就沒有那些東西,它們的出現也不過就是近七十年的事。當然莫木魚也不好說破,他問道,“還有一座茅舍呢,其中為什么沒有釘著干尸?”
老漢瞧著莫木魚,絕非危言聳聽一般的說道,“少年郎,你此行若真的上了梨山,那第六十四座茅舍中釘著的干尸必然是你。哎,少年郎,修行求道,成為人上之人,確實是諸多少年人的夢寐之事,可梨山確實不是一個好去處,你若身具修行稟賦,還是直接去天樞閣吧。”
莫木魚沉默,他在思考梨山上那位劍童在梨山下蓋茅廬并將一些尸體釘在其中的用意是什么。而莫木魚的沉默在老漢看來,則是莫木魚被他的話嚇住了,老漢笑著說道,“少年郎,你難道真的身具修行稟賦?”
莫木魚向后一靠,將背靠在牛車的一根木欄上,所有所思的說道,“尚未檢驗,還不知道了。”
“你可以去天樞閣檢驗。”老漢完全是出于善心,他不想莫木魚因為聽信了書中的傳言而誤上梨山丟了性命,“我幼時去天樞閣檢驗,天樞閣還收取不菲的檢驗金,不過早在三十年前,朝廷就已經下令免除一切檢驗金了,而且前去朝廷的三處求道之地檢驗,不管是否身具修行稟賦,朝廷都會補償往來路費。少年郎,我看你獨身一人,自偏遠的西云地而來,路途少說也有萬里,花費必然不少,你前去天樞閣檢驗,有稟賦自然更好,即使沒有檢驗出稟賦,有路費補償拿,也不會虧損多少。”
“為求大道,萬里路途并不算什么。”莫木魚自然能感受到老漢的善意,他言明謝過之后說道,“聽了老人家您的善意之言,我也信了梨山是兇地死地,但我還是想去看一看梨山,當然也只是看看梨山,遠遠的看一眼梨山的風貌,看一眼您說的,梨山下的茅舍和干尸,便就折返,去天樞閣。”
“那便好,只要不上梨山,就不會有事。”老漢見勸住了莫木魚,也長吁了一口氣,“我此行是去嘉興府拉些貨物,不管你是去看一眼梨山,還是去天樞閣,我都只能捎你到勿水橋,便不再同路了。去看一眼梨山,過了勿水橋,往北再行四十余里就到了。去天樞閣無須過橋,沿河向東走就成。”
莫木魚再次抱拳行禮,“先謝過老人家了。”
接下來,老漢便再沒說起天樞閣和梨山的事情,莫木魚也沒有問,老漢倒是問了莫木魚不少關于西云地風俗地貌的問題,莫木魚都一一答之。
其實莫木魚很想告訴老漢,他并非來自西云地,他來自更西之地,只是路經了西云地,但他始終沒有說出口,他已經不再是七十年前的莫木魚,那時的莫木魚心直口快,毫無心機,如今的莫木魚已經被命運迫使,學會了隱忍少言。
晌午時分,牛車趕到勿水橋畔,臨別之時,莫木魚付給老漢一把銅子作車錢,老漢本來拒收,但莫木魚說,他自西而來去天樞閣檢驗稟賦,不管成與不成,朝廷都會補償他路費,老漢這才收下。
莫木魚跨上了勿水橋,而老漢驅車走了兩丈之后又停下牛車,對著橋上的莫木魚喊道,“少年郎,切莫上梨山,只去看一眼,就折返去天樞閣,我觀你面相,你必然有那種稟賦,你必然能成為人上之人,切莫誤上了梨山而丟了性命。”
莫木魚站在橋上,點頭應好之后,老漢才驅車離去。
走下勿水橋,莫木魚走上去往梨山的路,他對老漢說他只遠遠的看一眼梨山,那只是在寬慰那位善良老漢的心,梨山他必然是要上的。只是他不知,歲月無情,七十年后的梨山對比七十年前的梨山是否已經物是人非。
而他希望,歲月不要改變什么。
……
勿水自東向西流,在流經大離山脈一座無名的峰巒之下時,又擇道向北,匯入長水,最后注入東海。梨山則屬于大離山脈的支脈。
梨山下有一條驛道,但很少見到行人。
莫木魚走到梨山下,遠遠就看見老漢所說的茅舍和干尸。他走近細看,茅舍似乎在不久前被翻新過,新木橫梁還沒有風雨侵蝕的痕跡。
而那些干尸已經干枯到極致了,血肉已經被風干,皮膚因為風化脫水而呈現出極為難堪的黑色,似長滿了霉斑。就是僅剩的這一層枯皮裹著枯骨,維持著尸骨的人形。
干尸皆是跪姿,面朝梨山之巔,神情猙獰扭曲,雙目空洞,卻也呈現出一副副難以置信的表情,顯然他們在臨死之時,必然極為驚駭。
莫木魚經過觀察發現,這六十三具干尸的頭顱全都被砍下來過,又被人已針線縫了上去。
看到這個細節,莫木魚苦笑了一聲,此時,他已經大致猜到山頂之上那位劍童如此做的用意。
笑罷,他跨過山腳的界石,向山上走去。
或許是少有人走的緣故,上梨山幾乎沒有路,這與七十年前的梨山不同,那時的梨山雖說談不上人聲鼎沸、香火繚繞,卻也有不少固定的香客,上梨山也有一條碎石小路。
如今,碎石小路幾十年來無人踏足,落滿了枯葉,枯葉又在歲月的作用下化作泥土,有野草山花的種子落在上面,生根發芽,原本的碎石小道早就被山花野草覆蓋,難覓蹤跡。
莫木魚隱隱記得那條路,他踩著山花野草向上,一個時辰后,他走到了一處深潭邊。
看到這處深潭,莫木魚便知道他走錯了路。深潭后面,是另一條下山的路。
清冽的山泉從高山處流下,流經十余丈高的山壁落入這處深潭,流水的沖擊聲不絕于耳。
七十年前,在莫木魚初上梨山時,他也走錯了路,而誤入這處深潭。那時,深潭中恰巧有一位剛沐浴完從水中走出的女子,女子身著紅裙,在那時的月下,玲瓏別致,仿佛就是夜間的精靈,美不可方物,就是那一眼,莫木魚便愛上了她。
在往后的這些年中,莫木魚時常會想起,如果在他初上梨山時,沒有走錯路,沒有誤入這一處深潭,他的命運絕不會是如此模樣。
他為此怒過。
他為此悔過。
他為此無奈過。
奈何,命運總是神似,在七十年后,在他再上梨山時,一路山花,一路野草,一路林蔭,又讓他走錯了路,又誤入了這一處深潭,好在,那時的女子不在此時的深潭中。
快七十年了,她或許已經不在人間。而他,那些往事,該放下的,他終歸要放下。
春未過,潭水偏冷,莫木魚縱身躍下深潭,將整個人淹沒在潭水中。他自西南而來,萬里路途,餐風露宿,在上山見到那位故人、那位劍童之前,確實該洗凈身上的風塵。
那位莫木魚曾經深愛的女子或許已經死了,但他曾經的劍童必然還活著,近七十年的歲月能改變很多事情,終結很多事情,但還終結不了那位劍童的生命。
潭水映著天空和樹蔭,在山泉的沖擊下一圈圈蕩開,莫木魚藏身在潭水中,仿佛就是藏身在天空上、樹蔭中,他閉著眼睛,神情平靜,模樣似睡著了,不諳世事。
時間過去了一刻鐘,深潭的逐浪將莫木魚推回了潭岸,他坐在岸邊石頭上,吐掉口中的潭水,而后起身。潭水已經洗凈了他身上的風塵,甚至,潭水將他原本因為老舊,已經看不出顏色的長袍重新染上了顏色,天空的藍,潭水的藍。
莫木魚脫去上身的衣物,低頭看了一眼右胸口,苦笑無聲。他的右胸口上有當年深愛的女子咬出的兩排小巧牙印。
接著,他識念稍動,引導真元灌入胸口,赫然,他的左胸口上,浮現出一道三指長、三指寬的符文。
符文金光燦燦,刻畫之法如筆下有龍蛇,一筆所寫的草字狂書,雖然大氣恢弘,卻不知所云。
對于這道符文,莫木魚并沒有多少準確的記憶。
只依稀有印象,好像是三歲,還是五歲,父親幫他畫上去的。父親告訴他說是保命符。這些年來,他一直通過父親告訴他的法訣將之隱藏在皮下。父親還叮囑過他,這道符文不能示人。
此刻,莫木魚就在想,當年,在那種情況下,他還能不死,是不是就是因為這道保命符起了作用?
苦笑之下,默運法訣,符文頃刻之間又消失無蹤。
這時,長袍上的水漬自然而然干了,莫木魚穿好衣物,彈了彈衣袖,走入了林間。
好一個翩翩少年。
梨山野味很多,肉質細嫩,無須過多的作料和烹飪便就是一道美食。
上到山頂還有好些個時辰的路,莫木魚生了一堆火,隨手打了兩只山雞,拔毛去內臟之后,放在火上細烤。
自西而來,這種事情他沒有少做,他活得就像一個凡人。
在火焰的溫度下,山雞被烤的焦黃,香味撲鼻,莫木魚拿過一只熟透的山雞,扒下一只雞腿,咬了一口,味道還不錯,但似乎還少了什么。
美味當前,豈能無酒?
莫木魚將手中的山雞放置在一旁,站起身,走到身側兩丈處的一株大樹下,他抬頭向上,在大樹的樹干上,他伸手剛好能碰到的位置,刻著一個模糊難辨的酒字。
當年,她在這棵樹上刻下這個酒字時,這個酒字的高度不過她的肩高,七十年過去,大樹似乎并沒有再長大一些,卻長高了幾尺。
莫木魚找來了一根木棍,彎下腰,在刻著酒字的大樹下翻泥,片刻之后,他在泥中翻出了一壇酒,酒壇封泥完好,這壇酒已經在這棵樹下埋藏了七十二年,他清楚的記得這個時間的長度。
將酒壇抱回火堆旁,莫木魚揭開封泥,揭開酒壇的封蓋,頓時,醇香襲面,嗆得莫木魚流下幾滴淚來。這,是一壇好酒。
莫木魚抹掉眼角的淚,捧起酒壇大喝了一口,苦澀而醇厚的酒水似乎讓他的心緒豁達不少,他竟然笑了起來。
少年的笑,甚是好看,他卻身是少年,卻又不是少年。
這還是他自西南而來,萬里路途中第一次發笑。
笑容中,莫木魚又灌下了一口酒,這是七十年前埋藏的酒水,這又讓他想起原本已經遺忘,或者該說是已經放下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