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
薄暮時分,華燈初上,映出長安城幾分朦朧,幾分詩意。城中曲調聲陣陣,沿著蜿蜒的淮河望去,一盞盞漂浮的蓮燈幽幽流動,來往行人擁擠在河畔旁。或駐足賞月,或俯身放燈。
靈初挽起碧螺髻,耳佩明月珰,別上緋玉簪花,再別有用心地披上一件海棠色的織錦斗篷,去赴陸昭的約。
到了重華門,只見陸昭似乎早就等候在那里。他倚靠在長檐馬車旁,一身白色狐裘,身形修長,面容清逸,端的是一副沉穩淡雅的儀態。
“陸大人可久等了?”靈初奔到他面前,呵出一口熱氣來,目露愧疚。
陸昭垂眸望向她,有一瞬間的失神。
十五歲的靈初碧影驚鴻,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會“哥哥哥哥”喚他的小姑娘,而是出落得愈發楚楚動人,眉若新柳,膚若梨雪,眼眸澄澈如玉。
“不曾等太久。”陸昭回過神,朝她溫和一笑,又穩當地扶著她上了馬車。
馬車平穩前行在永安坊中,靈初端坐在車壁旁,掀開錦簾望街上望去。只見處處皆是瑩瑩淺淺的花燈,有小郎君與輕紗覆面的姑娘同行,神色羞赫。
她微微抬手,露出皓腕上的一截銀色鐲子來。
陸昭察覺,心中一動,眼神微凝望著那銀鐲不說話。
“陸大人在看這個?”靈初發覺他的目光,淺笑著晃了晃手腕上的銀鐲,她抿抿嘴角,臉頰微燙道:“今日正好缺了一枚鐲子來配,便戴上了……會不會很奇怪?”
“不會……”陸昭一笑,又道:“很好看。”
靈初嫣然一笑:“我也覺得陸大人贈我的銀鐲很好看。”
陸昭卻笑意更深,低聲:“臣說的是公主。”
“……”靈初默默地,默默地將臉埋到了斗篷的銀絨之中。
她面頰發燙,心跳得也有些快。腦海中想起墨月在長樂宮說的話來——
“若是喜歡一個人,在與他接觸時定會面紅耳赤,嬌羞不已,而僅僅是愧疚的話決不會這般的!此時再更近一步,還是不厭惡,那便是喜歡了!”
靈初悄悄瞥了眼陸昭,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待到了朱雀街,陸昭吩咐車夫停下馬,又先輕松躍下馬車,然后便抬手去扶靈初。
靈初搭著他的手躍下車,卻意外地沒有放開。
“……公主?”陸昭察覺掌心那雙柔弱無骨素手,微微一怔。
“人太多了,我害怕與你走散,想同你牽手。”靈初垂下眼眸,不自在地捏了捏陸昭的手,復又道:“牽手。”
“……好。”陸昭亦垂眸道,他難得恍惚,足足過了一會才收緊掌心,牽著靈初往人群中走。
一路上人影憧憧,熙熙攘攘,靈初緊緊跟隨在陸昭身側。兩人沿著燈火闌珊的河畔悠悠走著,陸昭為她猜了一盞玉兔燈來,用另一只手捧著。
樂坊中,絕美的歌姬們如黃鸝般哼著曲調,靈初卻心神恍惚,好似什么都聽不見。
糟糕了……靈初緊緊盯著陸昭牽著她的手,她心中似有小鹿亂撞,如若這真的是喜歡一個人的征兆,那她恐怕喜歡陸昭喜歡得不得了了。
喜歡得不得了了,靈初心中默念。
漸漸走到一處稍顯清凈的河畔旁,陸昭語氣溫和道:“此處便是放燈的地方了,公主……”
他回首相望,神色卻是一斂。只見在夜色的襯托下,靈初眼底明亮,雙頰緋紅如霞,隱約有風寒之癥。
陸昭停頓下來,俯身關切問:“可是染了風寒?臉怎么這般紅。”
靈初陷在了他清遠的眼眸中,沉默不語。
陸昭欲抬手探上她的額頭,然而他一只手捧著玉燈,一只手卻被靈初緊緊拽著。無奈,他微微彎腰,將自己的額輕輕覆在靈初的額上,去試探溫度。
驀然間,清遠的眼眸在她眼前放大,眼中情深意重,又像是縹緲的云霧,要將她一生都困在其中。
“……太近了。”靈初語調微不可聞,喃喃道。
空中悠悠撒起了夜雪,雪紛紛,落在錦衣發冠上,似三月的杏花。
“公主說什么?”陸昭低頭溫聲問,發覺靈初并無感染風寒的征兆后,他便要起身——然而下一刻,陸昭整個人卻徹底頓住,怔然的眼中掀起波瀾萬千。
因為小公主輕輕一踮腳,將她清甜柔軟的唇覆在了陸昭的唇上。分明只有短短一瞬,天地間好像乍然失色,漫天奔逐的風雪也停在心間,過了許久許久。
陸昭:“……”
靈初:“……”
二人相顧無言,待回過神來,已是有些時候了。
陸昭仍俯身盯著靈初,那雙清遠的眼眸漸漸暗沉下去,變得深不可測,良久,他暗啞道:“……為何?”
靈初:“……”為何?總不能說是因為他靠得太近,自己被美色所誤,才耍流氓,占了他便宜吧?!
她欲逃走,但陸昭卻緊緊牽著她的手。訕笑一聲,半晌,靈初才心虛道:“我……是為了分辨陸大人是不是我的心上人!”
陸昭一頓,挑眉示意她繼續解釋。
他神色難辨,靈初只能強撐下去:“是這樣的!有人曾對我說,若你不抗拒與一個人親近,那便是喜歡他了……我想試試。”
她聲音越來越低,顯然是漸漸明白過來,這種亂七八糟的理由說出來傻子才信——蕭靈初這種傻子。
而陸昭沉默片刻,眼眸漸漸幽深,倏然笑道:“……原來如此。”
“你信?”靈初無措地望了陸昭一眼。
卻見陸昭微微頜首,然后卻將手中玉燈放下,指腹摩挲著她那緋紅的臉頰,低聲道:“臣信,那公主可分辨出來了?”
他的指腹撫得她發癢,靈初臉愈發燙:“還,還不曾……”
“這樣,既然還未分辨出來,想必是不夠親近了。”陸昭卻低低一笑,深邃的眸下泛著若有若無的波動。
靈初懵懂地順著他的話:“那該如何是好?”
陸昭啞聲:“我教你。”
只一瞬,他閉上眸,俯身,修長身影遮去漫天的光華,攝住她的唇,加深了方才那個吻。
靈初腦中轟地一下!
醉人的夜色中,陸昭的吻與她的淺嘗輒止不同,曖昧又繾綣纏綿。兩人呼吸交纏,一深一淺,陸昭身量修長,輕易便籠罩住了靈初,他極盡溫柔。微涼的指腹緊拭在她的頰上,握著她的那只手卻微微顫動。
陸昭也是有些急促的,靈初仰首承受,只覺得渾身酥麻,似陷入深不見底的漩渦之中。
不知為何,那歌姬的曲聲驀然便傳入了靈初耳中,那一瞬,前塵往事,今生舊夢,全都幡然醒悟過來。她閉上了眼眸,攀附上陸昭的脖頸——
美人撥弦,婉轉唱道“長相思,在長安……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紛亂的呼吸漸漸平復下來,二人分開,陸昭不語,指腹輕柔地擦拭著靈初微潤的朱唇。
愣了一瞬,靈初反應過來,深深地埋進了陸昭的狐裘之中,攬著他的腰。
良久……
陸昭拍拍她的腦袋,失笑:“抬頭,別悶壞了。”
靈初:“不要。”
她霍霍道:“陸昭,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占本公主的便宜!等我告訴慎行司,讓他們把你捉拿歸案。”
陸昭嘴角微彎,悠悠地縷了縷她的青絲,笑意難藏:“這恐怕不妥……”
靈初終于仰首,哼道:“你現在知道怕了!”
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陸昭笑嘆:“公主不知,慎行司暗中是受臣掌管……公主去慎行司告狀,只怕是徒勞往返。”
靈初:“……”
官大了不起了還。
仿佛聽到了她的腹誹,陸昭輕笑一聲,執起她的手腕往河畔旁走:“來。”
河畔旁夜色朦朧,只見一葉扁舟輕輕停靠在岸旁,那船舫約半張高,以蓑笠作頂,鑲有兩盞瑩瑩的小燈,早有船夫恭身立在船尾等候。
陸昭拂袖相邀:“可否請公主共乘一舟?”
靈初眼波半闔,抿唇:“允你。”
二人攜手上了船,船夫悠悠撐動竹竿,蕩起淮河波光粼粼。船舫內擺有一張小案幾,陸昭與靈初沿案相對而坐。
陸昭從案下遞來一盞蓮燈與筆墨,朝靈初笑道:“聽聞上元節的蓮燈很有靈性,若將心中所愿題在燈上,置于河中,心愿便能成真,公主可想一試?”
“當真?”靈初戳了戳那蓮燈,卻是狡黠道:“那陸大人為何不許愿呢?”
陸昭眼瞼微闔,輕笑:“臣沒有心愿。”
“真羨慕陸大人。”雖然察覺陸昭只是哄她這燈能許愿,但靈初仍是提起了筆,邊寫邊笑道:“陸大人沒有心愿,想必是過得很好了,我卻不一樣……”
她飛快地寫下一行字,又悄悄瞧了眼陸昭,眼波微瀲,小小地嘆一口氣道:“我還有所求呢。”
陸昭神情微動,便問:“公主所求是何?”
靈初將那蓮燈攏在袖下,耳邊浮起一抹紅道:“咳,愿望說出來便不靈了。”
她又督促陸昭:“好了,我要放燈了,你閉上眼睛,不許偷看。”
陸昭笑著應是,便闔上了眼眸。
月色皎皎,江雪飛揚,船舫晃晃悠悠地行在淮河上,帶起一道道波瀾。河岸旁燈火闌珊,有歌姬婉轉地吟唱著曲調,而眼前,心上人笑語吟吟,美目盼兮。
時辰漸晚,轉眼便到了分別的時候。
靈初捧著玉兔燈,俯身從船舫中走出,眉眼彎眼回首望著陸昭。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