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坊
從永安坊穿過,便能最快回到宮門,而永安坊也是長安城中文人雅士最愛來的地方。
青石鋪道,兩側是各色賣筆墨紙硯的鋪子,紗紙遮窗,墨香四溢,更有文秀的郎君們攜著書卷結伴而行,姿態翩翩。
只是此刻,郎君們卻不自覺地將目光移到一斗篷披身的姑娘身上。
只見她湘色絨裙瀲滟飛揚,三千青絲挽羅髻,粉面玉腮,明眸皎皎動人,眉心嬌軟宛若三月芳菲;腥婚g抬眸,叫你不知覺想起繁花似錦的海棠,清麗無雙。
不過此刻是落雨的海棠。
姑娘提裙從街坊上掠過,雖步履輕盈,但神色沉重,正是倒霉小公主蕭靈初。
有書生瞧她瞧得失去了儀態,目光呆滯,緊緊隨她而去。
靈初頓步,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書生心頭微顫,卻覺得方才那驚鴻一眼顯得她愈發明眸皓齒,嬌軟動人。美眸中雖盛著淺淺的怒意,卻并不惹人惱,讓你更想捧她、哄她、盼她一笑。
“這般嬌貴的姑娘,誰惹了她生氣?”書生失魂落魄,喃喃自語。
穿過了永安坊,便還剩下懷安坊、盛安坊、舞安坊等等等等等等等等……靈初已愁眉苦臉地走了一刻鐘,心中更加痛恨起隨隨便便與謝微打賭的自己來。
倒霉時就該閉上嘴,好好做人才是。
一道暗影從墻上掠下來,一黑衣佩劍的男子恭敬地半跪在靈初跟前。其劍上有雪色暗紋,若有人識得,便知這是慎刑司的人。
靈初抬眸,見是沈徹。
沈徹乃是慎刑司三衛之一的統領,自從靈初在靈隱寺出事后,蕭景凌便將他任命為靈初的暗衛,以護她周全。
只見沈徹神色端肅,沉聲同靈初道:“殿下,那謝微已經回府去了,無人得知殿下與他的賭約,殿下還是坐上馬車回宮去吧!
“無人得知?那你是如何知曉的。”靈初仍在氣中,駁了他一句。
“……”沈徹一頓,他是靈初的暗衛,自然是掩去身形跟在靈初身側,故而方才靈初與謝微爭執之事,沈徹也知道個七七八八。
“屬下效忠殿下,絕不將此事告知他人。”
“算了罷……”靈初眼波一瞥,語氣幽幽:“我言出必行,愿賭服輸!絕不是那種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的人!”
說罷,抬腳越過沈徹繼續走。
沈徹無奈,翻身飛上墻頭跟著她。
正逢隆冬時節,明明寒風凜冽入骨,靈初卻走得雙頰溫熱。好在她不是那些體態嬌弱的閨秀,不然只怕早得累得趴下。
然……然而還是好遠啊,長安城什么時候這般大了呢。
靈初嘆了口氣,駐足望天。
“公主!鄙砗髠鱽硪宦暤驼Z。
“沈徹!膘`初頭也不回,仍倔強地望著灰蒙蒙的天色,提袖扇了扇風道:“你別再勸我了,是我沒有自知之明才犯下了蠢事。等我把這路走完,來日才能長個教訓!
身后之人沉默下來。
靈初就要抬步繼續走,卻隱隱覺得何處不太對,她一頓,沈徹的聲音并不像這般清雅。
她緩緩地回身,卻見墨衣在身的公子正朝自己作禮,眉目如遠山般悠然,隱有溫和笑意:“公主,是臣。”
是陸昭!
靈初心中一驚,然后不知想到什么,沉下臉來,對陸昭的見禮置若罔聞,驀地回過了頭,抬腳便走。
陸昭心中笑嘆一聲,無奈跟在了她身側。
二人沉默地相伴而行,靈初心亂如麻:為何陸昭出現在此?難道陸昭知曉她正與他置氣嗎?他又不是長了千里眼,如何得知……
她抬眸瞟了陸昭一眼。
陸昭察覺,垂眸輕笑著與她問道:“公主可是要回宮去?”
靈初一啞,端著神色:“與陸大人無關!
似是斟酌幾分,陸昭卻低聲笑道:“恰好臣亦要入宮拜見圣上,可否與公主同行?”
靈初悶悶道:“陸大人要入宮,坐馬車便是。”
跟著她做什么……
陸昭神情自若,斂聲溫和道:“公主說得在理,待臣去喚了馬車來,公主與臣共乘車入宮可好!
靈初心中一咯噔,默默地別開了目光,語氣泛酸:“我今日不想坐馬車,陸大人快走罷,免得耽誤了時辰,快走快走!
她怕陸昭再不走,自己便難以忍住心中苦惱,質問起他來,落得個難堪的下場。
“無妨!标懻褏s隨意道:“既然公主不想坐馬車,那便不坐,臣與公主一起走回去!
靈初望天:“……你好煩!
說罷,攏起斗篷遮去半張臉,一言不發地抬腳往前走。
被她斥責,陸昭卻也不惱,垂眸一笑,仍無言地跟了上去。靈初心事重重,陸昭不善言辭,兩人一路不語,默默地又行了半刻鐘。
風霜不知人心事,長安城青石巷深。
已不再糾結陸昭為何出現在此,靈初心中卻滿是惆悵——為何陸昭不說話呢?若是他能多說一句,告知她與那柳姑娘相見的緣由,又該多好啊。
可……可陸昭又為何要與她解釋呢?
“公主……”陸昭突然出聲喚靈初。
靈初突然抬腕捂住耳畔,睫毛輕顫:“不許說話!我不想聽你說話!”
她心中明了,怕陸昭當真說他與柳夢依情投意合,郎情妾意,若是那般,她又該以何種模樣祝愿他?或許……或許靈初做不到。
見她一副閉耳不聽的模樣,陸昭無奈地挪開她的手腕,輕笑道:“……公主走錯路了!
靈初迷茫:“?”
陸昭低笑,輕握著她的皓腕指了指左側,悠悠道:“你看,該走那邊才是,若是照公主的路走,只怕我們走個三天三夜也走不到宮門。”
說罷,察覺到什么,陸昭斂眉輕輕拭了拭她細膩溫熱的掌心,試圖拭去那因緊扣指尖而留下的淺痕。
陸昭的指腹微涼,暗冽的竹香縈繞在他身側,叫人心跳臉紅。惆悵之意莫名浮起,靈初默默地抽回了手,低聲道:“……我知道了。”
她轉身,聽話地沿著陸昭指的路走去。
見她似乎平靜許多,陸昭微微松下一口氣來。二人正好行到胡同巷中,青石路只一丈寬,此處又大多是長安城中富貴人家們置辦的宅子,很是僻靜。
“咳……”走著走著,陸昭突然低掩嘴角,狀若虛弱地輕聲咳嗽。
靈初耳朵一動,想起山崖下他的舊疾來,卻仍一言不發,只往前走。
許是走得久了,陸昭又咳了一聲。
靈初忍不住問:“你怎么了?”
陸昭擺擺手,面容似雪,朝她淡笑道:“無妨,只是傷寒未愈,不敢耽誤公主時間,我們繼續走吧!
傷寒未愈?可瞧他這弱不禁風的模樣,若是又昏迷可如何是好。靈初沒再挪動腳步,離陸昭幾步遠,倚靠著青墻不自在道:“我累了,想歇歇!
陸昭卻神色自若地接過話來:“公主累了?若是如此,可要進屋一坐!
靈初愣了愣,瞧了眼這陌生的深巷,云里霧里地問:“哪里有屋舍可坐?”
陸昭卻笑一聲,領著她往前幾步,道:“臣曾在此處置辦有一宅子,若公主不嫌,便進來歇息一刻罷!
靈初懵然:這般巧?
然而還未待她反應,陸昭已攜她來至一暗青色木門的府邸前。府門緊閉,靜若幽地,只見陸昭似隨意般抬手輕扣三聲,很快,門后傳來微響。
府門輕輕推開,一面容端正的管事立在門后,就要朝陸昭恭敬行禮:“大人……”然而管事無意一瞥,卻又瞧見陸昭身后的靈初,他頓時目露錯愕,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長安城少有人知,此處是大人悄悄置下的宅子。他守著已有七八年,從未見過外人,更何況是個這般妍麗的小姑娘……
真真不可思議。
陸昭面不改色,淡淡吩咐他:“去居遠閣!
“是!惫苁逻B忙應下,壓下心事,為他二人讓開了路。
待入了居遠閣,陸昭摒退了管事,又親自為靈初斟來一杯雪上松。靈初接過抿了一口,雪上松是大淵的名茶,有清心宜人,去勞養氣之效。
靈初捧著茶盞,卻想:分明上一刻她還滿心悲憤地要走回宮門,怎現在就和害得她輸了賭約的罪魁禍首坐下飲茶了呢?
兩人隔案而坐,陸昭只見靈初素手捂著茶盞,似雪般的妍麗面容隱在如錦緞的發間,她難得沉默,愈發溫婉。
他心中微動,道:“前幾日公主贈臣生辰之禮,臣卻無以為報。思來想去,特地尋來此物以報公主恩情,望公主收下。”
說罷,從墨色的袖中摸出一枚玉盒來遞到靈初面前。
靈初一僵,想起他們前幾日的爭執,幽幽道:“不必了,我只是心懷愧疚才贈陸大人禮,哪里值得陸大人掛念!
陸昭一笑,溫聲:“即便公主是愧疚,也是臣三生有幸……是臣不知好歹,才辜負了公主一番好意,懇請公主收下此物,寬恕臣之過錯!
許是無意,他話語間微微俯身,卻讓靈初瞧見他腰間墜著一枚如意玉佩,只見那玉佩瑩瑩結有羅纓,正是她親自刻的那枚。
陸昭體質寒涼,靈初便從宮中尋來稀少的暖玉替他刻了這枚玉佩。只是她手藝笨拙,雖將暖玉刻成了形,但仍略顯粗糙……可陸昭卻珍重地將它佩在腰間,隨身攜帶。
靈初不爭氣地想:她一點也不生陸昭的氣了。
心中砰砰作響,靈初接過陸昭手中的玉盒,儀態卻倨傲得很:“既然陸大人執意要送,我便收下吧!
陸昭溫和一笑。
靈初瞧了眼玉盒,卻抬眸問他:“這上面掛了把鎖,我要如何打開?”
怎就將這鎖給忘了。
陸昭失笑,接過那玉盒來。鎖的鑰匙倒是存著,只是如今應該在陸府的寶庫中,若要回去取,頗為耗時。
他斟酌片刻,卻泰然自若在玉盒上抬手擊落,只見傾刻間,玉盒便如塵埃般碎開,一枚銀光如月的鐲子便被輕易取了出來。
靈初:“……”
陸昭舉止溫和地將銀鐲遞到靈初面前。
靈初警惕地盯著他:“陸大人……你當真風寒未愈?”
她瞧他現在眼明手捷,身手利落,可沒有半分方才那弱不禁風,體態虛弱的模樣。
陸昭神色一頓,抬手舉袖:“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