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墻頭看什么呢?”
換作平常,靈初定當氣焰囂張地回那人一句“與你何關啊?”
只是此時……
她驚駭不已,心緒狂飛——不是讓墨月把風了么?怎么還有人?匆忙扭頭望去,卻瞧見一四五歲大的小孩正立在下頭,錦衣華服,眨巴著他那雙困惑的眼睛。
氣氛同無意間滴落在靈初脖間的殘雪一樣冷。
一大一小對視了片刻,那小少年突然露出兩顆虎牙,恍然大悟地拍手道:“我知道啦!你在偷看我哥哥!”
他又興奮地朝院中人揮手喊道:“哥哥!這里有位仙女姐姐在偷看你!快來快來!”
靈初大駭:“……住嘴!”
小少年無辜地看了她一眼,揮著的手停在半空。
院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糟了!見勢不好,靈初抬腳就要躍下樹去逃走,偏偏那小少年明晃晃地站在她的下頭,若她這一腳下去,保不準明日就能變成謀殺稚兒的慎刑司犯人。
靈初欲言又止地收回了腳:……她怎么這么倒霉呢。
院門輕輕被推開,靈初心中咯噔一下,飛快地將斗篷的帽子披上,又轉過了身去,企圖讓陸昭不要認出她來。
“……公主?”身后卻傳來陸昭清冽好聽的聲音,暗藏些許微妙意味。
靈初窒息,只這一個背影,他怎么如此快便認出來了?
她僵硬地回首,僵硬地朝陸昭笑笑:“陸大人,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否?”
陸昭眉間輕緩,壓下心中驚訝,溫和行禮道:“公主,多日不見。”
說完,他余光瞧見靈初蹲的那顆松樹,頓了頓,才笑道:“樹上濕滑,公主還是下來說話吧。”
靈初:“……”
她倒是想下去,若是沒人在時,順勢爬下去就是了,可如今還有陸昭和這小少年盯著她,那么這樣未免不太雅觀……
想了想,靈初居高臨下地朝陸昭伸出一只手,假裝鎮定道:“扶我一下。”
對,理應如此,她又沒做錯什么事,可是那陸昭三心二意在先。想了想,靈初愈發理直氣壯,對瞧著她的手微微出神的陸昭吩咐道:“……還不快點。”
他知道樹上多冷么!
陸昭望著她伸出的手一恍,仿佛瞧見了十年前她牽起自己在宮中飛奔的身影。
“是。”陸昭輕聲著應下,向前扶住了她的手腕。
靈初借力一躍,便穩當地落在了地上,而后飛快地松開了陸昭微涼的手,拍去斗篷上沾著的殘雪。
……陸昭的手怎么比自己的手還冷,明明他一直坐在暖閣里,她胡思亂想著。
那小少年藏在陸昭身后,看看靈初,又看看陸昭,見氣氛微妙,他又開口道:“姐姐,你為什么要偷看我哥哥?你也跟外面的那些人一樣,喜歡我哥哥嗎?”
靈初整理斗篷的手一頓,瞥了他一眼,思緒飛快轉動……外面的那些人?還有誰?也跟她一樣?偷看陸昭么?
陸昭神色微斂道:“寧兒,休得胡言。”
陸寧乖巧應是,又往陸昭身后藏了藏,總覺得剛才那位姐姐盯他的神色好可怕……
靈初收回思緒,冷哼一聲,雙手環在身前挑眉道:“誰偷看你家哥哥,我在墻頭看風景罷了!”
陸寧疑惑地望了眼墻頭:“什么風景?”
靈初俯身,越過陸昭與陸寧對視,擠出幾個字來:“紅杏,你看么?”
說完,飛快地起身往回走。
“十二月也有紅杏嗎?”陸寧還算有些常識,仰頭懵懂地問陸昭。
陸昭:“……”
他心下浮起異樣的感受,垂眸一笑,囑咐陸寧道:“你且回院中跟二姐姐待在一處,我去去便回。”
陸寧懵懂地點了點頭,等陸昭走后,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哥哥方才是笑了?
空中蒙蒙地旋下雪來,靈初披著斗篷心慌意亂地往回廊中走,步履匆匆。而陸昭則是無言地跟在她身后,一路過盡寒雪風光。
……她好像迷路了。
在一處分叉路時靈初這樣想著。
身后的陸昭似乎在注視著她,偏偏又默不作聲。也不知是委屈還是什么,靈初若有若無地哼了哼,抬腳就要往左邊走。
“公主,”陸昭終于低聲喚道。
“做什么?”靈初頭也不回,語氣悶悶道:“陸大人跟隨我一路了,居心何在?”卻沒再挪動腳步。
陸昭移步到她身側,行禮道:“風雪大了,臣送公主回去。”
靈初回眸,見陸昭正用那雙清遠的眼眸專注地望著自己,她不爭氣地紅了紅臉,驕矜地一抬下頜:“不必了,我識得回聽音院的路,不就是往左邊走么?”
“……右邊。”
“……”
陸昭嘴角微彎,不顧靈初霧蒙蒙的眼神,抬袖做出個請的姿勢溫和道:“臣送公主?”
靈初:“……既然你誠心相送,我就勉為其難地跟你走吧。”
陸昭垂眸輕笑:“謝公主成全。”
越過霜雪回欄,寒梅簇簇,陸昭回首瞧了眼身后半步的靈初。靈初本也在看陸昭,但見陸昭回首,飛快地扭過頭,望向回廊外的風雪。
察覺她眼神里一晃而過的審視,好似盯著什么犯人一般……陸昭心中一動道:“公主今夜也在寺中暫住嗎?”
靈初垂眸往前走:“嗯。”
陸昭悄悄替她撥開即將撞到的枝葉,斟酌片刻道:“今日臣的堂妹也在寺中,若公主閑來煩悶,可與臣妹說說話……雖身份有別,但你們年紀相當,或許能聊上幾句。”
“堂妹?”靈初突然停住腳步,仰頭望著陸昭。
陸昭一笑:“方才在院中彈琴的那位姑娘便是……公主沒瞧見嗎?”
原來是堂妹!
靈初明眸微瞪,過了一瞬便明白過來是自己誤會了陸昭。她心中羞愧難當,慌慌張張掩飾道:“沒沒沒瞧見!我又不曾偷窺你你你你們!”
說完,別開目光含糊一笑。
……這該死的笨舌頭,明明她往常能面不改色地撒謊的。
她舉止笨拙,陸昭卻并不戳穿,甚至恍若未聞般輕聲道:“那臣來日帶臣妹拜訪公主可好?”
“好啊。”靈初做賊心虛,飛快作答,又狀若無意地抿唇一笑:“對了……我們快些回去吧!你看,雪下大了,快走快走。”
陸昭一笑:“好。”
風雪滿長空,卻似柔情萬般地傾瀉在萬千佛塔上,而靈隱寺的迂回曲廊中,公子與姑娘正一前一后地行著。隱隱瞧見,那位公子清遠的眼中似乎帶著淡淡的笑意,而姑娘只裙帶飛揚地跟在他身后,銀絨斗篷下的臉頰微緋。
送了靈初回聽音院,陸昭仍靜靜地立在院外的菩提樹下觀望許久,憑細碎如柳絮的雪悄悄落在他的袖間。
他拂了拂衣袖,將半分殘雪捏在指間,若有若無地笑道:“紅杏……出墻?”
是夜,靈初憤憤地數落了滿臉擔憂的墨月很久——八卦當然可以,但虛假的八卦不行!
墨月羞愧難當,發誓要暫停八卦三天。
第二日,風雪方停,似金箔的云光從天地間瀉下。
靈初披上湘色的織云斗篷,換上雙羊皮暗靴后便同楚云見往寺后的山門中走去。
一路上人來人往,仿佛比昨日還熱鬧些。
楚云見著了身暗紫色的長袍,愈發襯得他眉目白皙似雪,他同靈初解釋:“今日午間空空大師會在蓮臺前開壇講經,并說不論世俗尊卑,人人皆可前來參悟,故而才如此喧鬧。”
靈初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望了眼人影,突然同楚云見笑道:“國師大人信佛嗎?”
楚云見一愣,垂首瞧見靈初略帶揶揄的目光,低笑:“……潯陽楚家,不信佛。”
靈初抿唇一笑:“國師大人既不信佛,想必心中很不愿留在此處吧,你能帶我前來,我還未曾謝你……”
楚云見笑著虛敲了敲她的額頭,“我不信佛,卻擋不住有人信,不帶那人來瞧一瞧,怕是她心中得不安成什么樣子。”
靈初若有若無地嘆息一聲:“謝謝。”
楚云見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嫌棄道:“謝什么?我只是怕你坐立難安惹出事來,屆時拖累了我,才帶你來瞧瞧罷了。”
靈初磨了磨牙:“有勞國師大人。”
正說話間,便來到一虛竹遮掩的柴門前,只見一小僧童安靜地立在廊下,同楚云見他們合了一禮道:“師父已恭候多時,這位便是長公主罷,快快請進。”
靈初擔憂地望了楚云見一眼,楚云見安撫她道:“去吧,我昨日與空空大師打過了招呼,在這里等你便可。”
點了點頭,又深吸一口氣,靈初才抬步入室。
東放梅花落雪瓶,西置錦鯉繞蓮鏡。
空空大師已坐在蒲團上,他身披佛衣,眉目和善,一雙濁濁的雙眸卻好似盛滿了世間的澈然。仿佛早早料到靈初會來,案上已擺上一盞茶,茶煙裊裊。
“昔去雪滿裳,今聞杏花香……今年長安的雪下得倒真深,公主覺得如何?”空空大師朝她雙手合十笑道,聲音沉厚而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