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
被陸昭驚得往后退了一步,靈初險些再摔一跤。
陸昭衣袖微動,欲扶住靈初,但見她自己站穩了,又不著痕跡地收回了手。瞧出她的驚慌,命管事退下后,陸昭輕聲同她道:“外邊天冷,公主可要進寒舍一坐?”
他從容得似乎靈初前來拜訪很是尋常,平復了幾分靈初心中的忐忑。
靈初低著頭,小聲道:“……嗯”
陸昭緩緩帶著她往階上走,越過青石寒梅,尋到一間暖閣坐下,又替她仔細斟了一杯熱茶,遞到她面前。
屏窗外雪色正濃,室內茶煙裊裊。
靈初將臉埋到斗篷中,一只手握住茶盞轉啊轉。茶煙氤氳而上,室內安靜而沉悶,只聽見黃銅炭盆中細碎的火星聲。
噼啪——噼啪
陸昭見靈初緊抱著斗篷,以為她冷,便用竹棒撥了撥碳火。
靈初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不說話。
“陸大人……”終于,她抬眸瞧了陸昭一眼,然而剛剛瞧了陸昭一眼,所有的話就都被堵在了喉中,久不能言。
陸昭攏回袖子,輕聲:“臣在。”
靈初臉騰地紅了,陸昭怎么……這么好看啊。
那日長樂宮外相見,她哭得傷心欲絕,全然沒曾留心陸昭的相貌。今日一見,才驚覺陸昭容色無暇,眉若遠山般清遠,幽深的眼眸分明平靜無波,垂眸望著她的時候,卻又蘊著溫和。
繞是她見慣了長安城中出眾的少年郎,還是覺得陸昭好看得不得了……世人未免太過刻薄,長得這么好看的公子,心思深沉些也該原諒原諒啊。
偏偏他還抬眸望著自己,溫和問道:“公主?”
靈初心砰砰跳,瞬間就將要說的話拋到了天邊,竟慌亂地彎腰朝陸昭鞠了一躬,喊道:“我、我叫蕭靈初!初次見面,承蒙陸大大大人關照……”
靈初:“……”
糟糕了。
意識到自己有多丟人,她將腦袋慢慢地,慢慢地埋到了懷中的斗篷里。
陸昭亦是被她恍了恍,良久,他似乎輕輕咳了咳,朝她笑道:“臣知道了,公主將頭抬起來,別悶壞了身子。”
靈初悶悶地露出半張臉,垂著眼眸不說話。
見她懷中攥著自己那日穿的斗篷,陸昭便開口道:“公主前來府上,可是特地來還斗篷?”
靈初僵住,這才記起自己所為何來,她瞧了眼懷中皺巴巴的斗篷,突然不是很敢還給他。
陸昭見她神色猶豫,以為她不想還。思量片刻便道:“不過一件斗篷,殿下若是喜歡就拿去吧。”
靈初:“不要!”
陸昭:“……”
她又道:“我與陸大人非親非故,怎么能昧了你的斗篷。”話是如此,靈初的手卻抱著斗篷不松開。
陸昭神色微動,輕聲:“是臣冒犯了。”
“陸大人,”靈初終于忍不住問:“我問你……”
陸昭抬眸望她,眉間似雪。
靈初聲音愈來愈低:“……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陸昭訝異地望了她一眼,良久,他嘆道:“臣還以為公主忘了。”
什么?靈初窒了窒,她本來想問的是陸昭喜不喜歡自己,被他瞧得太緊張,才改口問見沒見過,結果當真見過?
見她神色懵懂,顯然是記不起往事了,陸昭也不再提這件事,岔開個話題道:“公主的傷可好了些?”
靈初連忙點了點頭,又不自在地攥了攥手中的斗篷道:“陸大人,聽聞那日你也在云和殿中,其實我都是聽信了他人讒言,才那般說你,你能不能別與我計較?”
陸昭恍了恍,原來她知道自己也在殿里了。怪不得會來尋他,只怕是要親口斷了這樁婚事,這倒也像她的作風。
他垂眸瞥了眼自己的玄色的官袖,輕笑道:“臣不怪公主,況且公主說的也并非是假。”
靈初一噎,眉眼低垂,這不還是怪她么?哪有人愿意承認自己心思深沉,手段狠毒呢。
見她神色有些憔悴,想她突然拜訪,說不定當真是為了這事責怪自己。陸昭緩了緩語氣,半是清冷半是玩笑道:“公主不需知道太多,只需記得……臣永遠也不會怪公主。”
室內暖如三月,夢中形銷骨立的陸昭似乎與此時溫雅清逸的陸昭重合在了一處。也不知這句“臣永遠也不會怪公主”中的哪一個字讓靈初鼻頭發酸,不知覺掉下一滴淚來。
陸昭恍了恍,神色微斂道:“公主?”
靈初沉默以對,只抿著嘴角任憑眼淚長流,如斷線的珍珠,淌落在懷中的斗篷中。
“怎么哭了?”陸昭無奈嘆息,緩緩半蹲在她身前,猶豫著替她拂去滾燙的淚,動作輕緩。
窗外開始下起了雪,風呼嘯而過。
許久許久,靈初反握住他的手,目光苦澀道:“陸大人,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人世了,你也不怪我嗎?”
聽聞此話,陸昭眉心輕皺,卻久久不作言語。
他沒有應她,靈初心中惶恐涌起,收緊了手:“陸大人,即便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保重,別做不愛惜自己的事情……人生苦短,二十年卻很長很長。”
心中頓了頓,陸昭雖察覺她意有所指,卻仍是寬慰她:“好。”
靈初臉頰嫣紅,哽咽道:“你應得太快了些,像是在騙人。”
陸昭輕笑,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再開口道:“……好,這樣應是不是不像騙人了?”
靈初被他逗笑,堪堪停住了哭聲。
見她展露笑顏,陸昭才松下一口氣,溫聲問:“臣要入宮上朝了,公主可要與臣一道回宮?”
靈初點了點頭,又慢慢將手中的斗篷放下。
陸昭淡笑:“臣還以為公主不想還了。”
“有些臟了……”靈初默默地轉開了目光,“你洗一洗。”
陸昭:“無妨。”
給靈初遞了一個暖爐,陸昭撐起一頂墨竹傘,領著她往雪中走去。靈初默默跟在他身側,無意間看到院落里的素雪覆枯竹,蕭瑟冷清。她怔了怔,仰首問道:“這里沒種海棠花嗎?”
陸昭順著她的目光望了望,停下腳步,俯身同她笑道:“不曾種,公主若是喜歡,便種上幾顆。”他神色自若,語氣平常,仿佛絲毫沒有察覺此處并不是靈初府上,說喜歡便能種海棠的。
靈初愈發傷懷,原來夢中的海棠,是為了她而種。
……
一路護送了靈初入宮,陸昭與她在南門前作別。等到靈初走后,他端坐在馬車中深思了片刻,喚來了玄隱道:“去查查公主近日遇到了什么事。”
再入了朝華殿,早有三三兩兩的官員正立在漢玉白階上談話,見到陸昭此時才來,皆是露出了幾分驚訝的神情。要知道,陸中書向來嚴謹守律,往日上朝都是準著點來的,怎么今日就遲了?
偏偏無人敢同他搭話,只因陸昭不僅位高權重,周身還透露著一股清冷勁。
禮部尚書年近五十,仗著自己輩分大,便笑吟吟地同陸昭問候:“陸大人安好,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煩,竟來遲了幾分!”
陸昭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神色平靜道:“家事,尚書大人可想聽?”
禮部尚書被他瞥得發冷,連忙笑道:“怎好探聽陸大人家事。”
風雪交加,傾瀉在大淵皇宮的琉璃瓦上。
蕭景凌退了朝,將陸昭獨自喚到了御書房。
室內只有他們二人。
蕭景凌執著卷書冊,眉頭微皺道:“前些日子的揚州御史私通大西,現已被慎刑司擒住了。不過那大西的賊子狡猾得很,用他手下作擋,現下不知逃到了哪里。”
陸昭神色平靜地聽著,淡淡地說道:“臣握有他的罪證,他無法再回大西,想必很快就會來京城尋臣了。”
蕭景凌挑了挑眉,略帶幾分擔憂地說道:“你也知他窮途末路,這幾日你可要多加小心。”
“無妨。”陸昭表情仍是淡淡的,大多數時候,他就是這般疏遠清冷。
蕭景凌知他手段,也不再多言。默默地放下了手中宗卷,他卻突然瞧了陸昭一眼。聽暗衛說,今日靈初清晨出宮去了陸府,也不知道與陸昭說了些什么……
陸昭抬眸:“圣上可有事吩咐?”
蕭景凌干咳一聲,不自在地問道:“聽聞今日靈初去了你府上,可是去尋你麻煩?”
陸昭淡笑:“公主性情溫順,只是來還臣的斗篷,不曾添麻煩。”
蕭景凌眉頭一跳,不知他的“性情溫順”是如何夸出口的。只是陸昭這般說,他自然不會再揭靈初的短了。
輕嘆一聲,蕭景凌道:“既是如此,那便無事了。”
其實他還想再問陸昭如今如何看待靈初,但當日為了這樁事,靈初磕破了頭,整個人分明都恍惚了許多。蕭景凌如今不太愿提此事,便暫且擱置下來。
過了一陣,雪色漸消,正是年關將近的時候。
靈初的傷口開始結痂,卻仍舊要靜養,只能躺在長樂宮中吃吃喝喝。靜安郡主不便進宮,給她寫了封信,約她傷好時再一同打馬觀花。
楚云見提著一壺酒來看望她時,就瞧見她歪在暖閣中,無精打采地翻動信件,神色惆悵。若只是這般,還有幾分伊人蹙眉的美感,然而她另一只手中拎著的雞翅,強勢地奪去了他的目光。
他眉間一抽,盡力去無視她手上的油花。
偏偏靈初瞧到了他,頗為高興地揮了揮手中的雞翅,同他打招呼:“云見!快來!”
細碎的油花似乎飛揚了起來,清晰可見,楚云見愈發難受了。
移步到她面前,他嫌棄地瞥了她一眼:“幾日不見,怎么這么墮落了?”
靈初不贊同地咬了口肉,嘆道:“怎么就叫墮落,這叫花堪折時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說完,遞給他一個雞翅道:“嘗嘗?”
楚云見默默地退了退,瞥她:“額上的傷還不曾好,吃的應該清淡些。”
靈初笑了笑,瞧了瞧他手中的酒壇:“那你還給我送酒?好吶,你是不是嫉妒我美,想害我破相!”
楚云見淡淡扯了扯嘴角,將手中的酒壇放下,只道:“呵。”
他自然知道受傷之人不宜飲酒,只是以前給她送滋養之物時,哪次她不是一臉苦悶的模樣。久而久之,楚云見索性便送她喜歡的東西了。
瞧楚云見似笑非笑的模樣,靈初開始低頭:“我錯了,國師大人怎么會嫉妒我的美貌?論起風姿,若說國師大人是長安城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楚云見打斷她:“你今日格外善良。”
“唉……”靈初拭了拭虛無的眼淚,仰天長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楚云見頓了頓,眉間微斂,來回掃視了她好幾眼。
靈初再嘆:“多看幾眼,也許以后就沒得看了。”
……這又是發的哪門子病。
沉默片刻,瞧著她這怪異的言行,楚云見終于忍不住從袖中掏出一張符隸,輕輕地貼在了她面上,斂眉觀察。
靈初吹了吹臉上的符隸:“這是什么?”
“除去邪物的符隸。”楚云從容地攏袖而坐。
“你還會畫符?深藏不露深藏不露!”靈初驚嘆著將符隸掀下,雙手舉起觀看,贊道:“畫得真好看,從來沒見過你使這個,有用……嗎?”
“……”她反應過來,眼眸半闔地睨他:“貼我做什么!”
楚云見挑了挑眉,道:“還不算太蠢,看來是沒有邪物附身。”
靈初哼了哼。
楚云見問她:“你坦誠說,為何話里話外都暗示自己命不久矣?”
將那符隸捏在手中揉啊揉,靈初瞧了瞧周遭,神色低斂說道:“我與你說,你可別笑話我……前些日子我摔了一跤后,夢見自己年紀輕輕就摔死在了雪地里。”
楚云見訝異地瞧了她一眼,靈初垂眸道:“你想說夢并非現實對不對?可是我還夢見了素不相識之人,當我醒來時,發現那人同夢中長得一模一樣。”
室內沉默了片刻,楚云見突然盯著靈初的面容,神色微斂。
靈初被他瞧得神色發僵,小心翼翼道:“……你在給我看面相?我不會當真快死了吧?”
良久,楚云見卻沉默著搖了搖頭,掩去眼中的訝異道:“命數難算。”
他本出身潯陽的術士名門楚家,善觀天命改氣運。而他已經第二次推不出來靈初的命理了。按理說,潯陽楚家除了自己的命數難以窺探,他人的都應該占卜得出來。
除非……除非他曾……
楚云見神色凝重地思量了片刻,提議道:“你若當真擔憂,過兩日可要去靈隱寺一趟?我與靈隱寺的空空大師相識,此次他正好游歷歸來,托他替你批命吧。”
靈初恍了恍,卻是沒有回答。
楚云見瞧出她心事,挑眉一笑:“怎么,怕了?”
怕空空大師當真說她命不久矣,不敢去了?
“誰不怕死呢?”靈初傷感道,雖這幾日強裝鎮定,但對于死去的未來,她仍舊是惶恐難安的。
然而驀然間,眼前卻又浮現出一個消瘦的身影,他倚坐在窗邊,面無表情地說:“若是二十年能換她回來,該有多好。”
沉默了片刻,心中微澀,靈初定了定目光:“我去。”
送走了楚云見,已是暮色時分,靈初獨自倚坐在廊閣中,遙望遠處宮殿燈火闌珊,霧色朦朧。
空中又開始飄起了素雪,長樂宮華燈初上,淺光燭搖,她越過玉欄輕輕接下一片零落的雪,眼眸也染上霧氣:“說來,陸昭為什么……”
為什么待她這般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