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的暖閣之中。
蕭景凌心中擔憂昏迷的靈初,根本顧不得同在室內的陸昭,只神色沉重地望著窗外的飛雪不作言語。
風霜雨雪間,遠遠便瞧見回廊處奔來一個嬌小的影子,只見她披頭散發,連帶著雪色裙擺都飛揚起來。蕭景凌恍惚著想,這是在宮中,誰人敢這般不顧姿態的狂奔……
簡直宛若女鬼。
……等等?!那不是靈初嗎!蕭景凌回過神,驚案而起,就要上前攙扶住她。而靈初卻連半個眼神都沒分給他,直直地從他身邊越過……一把握住了陸昭的手。
蕭景凌:腦袋磕壞了,認錯了人?
陸昭亦是怔然,公主驀然間青絲散亂地沖進來,一把用那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神色古怪地盯著他的臉來回掃視……
這般情形,若他人不知,還以為這是什么凄慘的兄妹相認戲碼。
也許下一瞬她就該開口:“哥哥!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
但是靈初沒有。
室內陷入詭異的沉默。
陸昭垂下眼眸,輕聲打破這寂靜:“公主?”
靈初顫了顫,覺得他的聲音與那夢中人竟有八分相似,只是夢中人喉嚨暗啞,如晦澀悲竹,此刻他的聲音卻清冽如玉石,低沉中帶著幾分好聽。
她仰起頭瞧他,微微焦急的語氣帶著哀求:“……喚我一聲緲緲!難過一些,痛苦一些!
蕭景凌不可置信:……妹妹瘋了。
陸昭眉間一動,反手扶住她微晃的手,卻并不作言語。
靈初凝眸蹙眉:“……陸昭?”
陸昭輕聲:“緲緲!
靈初:“……”
這聲緲緲雖低沉又平靜,卻一下與夢中人重合了起來。心中驚雷響起,靈初眼中瞬間溢滿了淚珠,似秋水般霧氣蒙蒙。
她滿心悲愴地想,夢中人真是陸昭,而照這般說,她豈不是真的死在了山澗里的雪中,死得這般的早,死得這般的凄慘……
她這鮮衣怒馬烈焰繁花的一生,竟然如此短暫?!也太可憐了些!
思及此處,靈初的沉痛之情愈發如山崩般止不住。淚如雨下,顧不得其它,她胡亂地用陸昭的衣襟擦了擦眼淚,一噎一噎地吸著氣,好不傷心。
陸昭雖不知她為何這般傷心,卻也不推開她,只得不甚熟練地拍著她的背以示寬慰。
場面愈發詭異了。
淚水淌落至單薄的素衣上,許是冷了,靈初哭著哭著便無措地打了個噴嚏。
陸昭頓了頓,隨即從容不迫地將自己的錦裘披風攏至她肩上,又用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替她緩緩系好錦帶。
雖傷心難堪,悲痛欲絕,靈初仍抽噎著道了聲:“謝謝!
陸昭低聲:“……嗯!
詭異的場面竟莫名染上一絲溫情,蕭景凌終于瞧不下去這古怪的情形,沉聲同靈初開口道:“……受了傷怎么還跑出來吹風,沒個樣子。”
靈初這才察覺自家皇兄也在室內,她愣了愣,松開陸昭的手,一把緊緊抱住蕭景凌嚎啕大哭:“皇兄!我錯了,我再也不同你頂嘴!再也不跟你作對!再也不偷藏你的寶物了!以后你說什么我都聽……”
蕭景凌一僵,只當她是鬼門關里走了一遭,這才打算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他盡力去忽視她那抹在自己衣襟上的淚水,心嘆方才陸昭究竟是如何忍得下她這般磋磨的。
拍了拍她的肩,蕭景凌憐愛嘆道:“好了,皇兄又不曾怪你,回殿中歇息去吧?”
靈初抽噎著應了一聲。
匆忙中,蕭景凌又同陸昭道:“朕派人送你出宮,有事明日再議!
陸昭沉聲應是,就見蕭景凌帶著靈初往回走,她裹在自己的錦裘斗篷中,愈發顯得身形嬌弱。驀然間,穿過眾多宮人的身影,她回首望了自己一眼,哭過的眼眸愈發通透動人,卻浮著若有若無的愧疚之色。
……愧疚?也許是他看恍眼了罷,只是她今日所作所為倒真是有些古怪,莫不是真的因為跌跤而嚇壞了。若是這般,還是他的錯。
宮人見他無聲地立在廊下望著公主離去的方向,眼眸如墨,清逸挺拔的身形愈發顯得單薄,便小心奉承道:“陸大人,可要奴才替您尋件披風?”
陸昭恢復淡淡神色,道:“不必了,出宮吧!
……
自長樂宮外靈初對著陸昭一番痛哭流涕,蕭景凌便對她很是關懷,特地命太醫院的張院首親自替她把脈不說,還親自召見張院首,問他磕破頭可會落了妄念之類的腦疾。
張院首一番望聞問切,道長公主雖外傷甚重,心思卻仍是玲瓏剔透、聰慧過人。只是受了些驚嚇,服幾劑安神的湯藥便可。
靈初并不只是受了“些”驚嚇。
若只是夢見自己死去就算了,她還能自我安慰這只是個夢……但她卻夢見自己死在了那陸昭懷中,她不曾識得陸昭的面容,但那日相見,陸昭分明就是夢中之人。
長樂宮中,地爐明燃,殿內暖意融融。
靈初擁著紋織海棠纏絲云被,手中捏了串佛珠,念念有詞道:“佛祖在上,信女素來向善,誠心積德,愿佛祖明鑒,保佑信女安樂康順……”
侍女碧月與墨月掀開珠簾入殿時,就瞧見公主殿下青絲如墨般散開,緊閉著雙眼念念叨叨求神拜佛的模樣。
……已經是這幾日來的第五次了。
擔憂地相視了兩眼,碧月與墨月開始了無聲的眼神交流。
碧月:為何會這般……公主當真無恙?
墨月:應該無恙……也說不準,明日還是再問問太醫吧。
殿外又傳來侍女的通報聲:“皇后前來長樂宮探望公主。”
靈初聽聞皇嫂要來,將佛珠隨手一藏,又想要起身要去迎,碧月墨月連忙向前扶她。
她的皇嫂謝婉乃是當今謝丞相之女,識得琴棋書畫,性情溫和,與蕭景凌年少成親,情誼向來深重。又因為靈初自幼喪母,謝婉對她多有照拂,寬容疼愛。
謝婉正提著宮裙邁入殿中時,就瞧見靈初正從榻上爬下來。她連忙輕輕將靈初按回被衾中,柔聲說道:“好好躺著,仔細染了風寒。”
靈初笑笑:“哪里就這么容易染上風寒,我體質好得很。”
謝婉沒好氣地瞥了眼她額上的紗布,挑眉嘆道:“好得很?也不知是誰家的孩子摔了一跤,抱著她皇兄哽咽痛哭呢!
靈初悻悻地別開了目光,卻又因皇嫂這一番話想起了夢中之事,瞬間情緒便低落下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啊……她死了啊。
謝婉見她眼眸低垂神色哀切,便以為她還在為蕭景凌替她指婚的事情置氣。憐愛地摸了摸靈初的腦袋,謝婉寬慰她道:“這幾日你受了傷,你皇兄雖不曾來看你,但每日下了朝卻召見太醫問你的情況,可別再與他置氣了罷!
靈初回過神來,隨口問道:“皇兄擔憂我,怎么不來看我?”
謝婉卻頓了頓,欲言又止。
靈初喚她:“皇嫂?”
謝婉瞧了她一眼,無奈笑道:“不是不想來,是心中有愧,才不敢來。”
雖明蕭景凌面上不動聲色,但謝婉卻早已察覺他心中所想。這些日子他不來長樂宮探望靈初,大抵不過是在怪自己與靈初爭吵,害得她摔了跤罷了。聽聞那日靈初抱著他失聲痛哭,如同兒時一般,想必蕭景凌心中更是愧疚……
思及此處,謝婉斟酌幾番,終于開口道:“你可知那日云和殿中,你皇兄為何這般苛責于你?”
靈初恍了恍,小聲道:“……因為我說那陸昭的壞話!
謝婉笑著搖了搖頭,“你說過別人的壞話還少嗎?你皇兄又怎會因為這事怪你!
靈初紅了紅臉:“那是因為……”
謝婉摒退了宮人,輕聲道:“因為那日,陸大人也在云和殿中!
“……什么?”
靈初神色頓住,足足反應了好一會兒,為什么陸昭會在云和殿?不,這暫且不提……若陸昭也在的話,那她編排他的那些話,他豈不是全聽見了?
什么心機深沉,手段歹毒……全部,都一字不落地聽見了?
靈初眉心跳了跳,誠然,在背后說人壞話是很爽,但若是壞話都被人聽見了,那怎一個尷尬了得。搞不好是要被記恨一輩子的事情……
怪不得蕭景凌這般指責她了。
靈初沉默許久,試圖把這也歸為一個夢,便緩緩道:“皇嫂,我聽錯了!
謝婉失笑:“不曾聽錯,我也是聽你皇兄說的!
靈初如鯁在喉:“陸大人為何躲在云和殿中?”
謝婉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