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真正的清修之士,才會不問世事終身只在山中修煉。有很多弟子塵緣未斷,或世間仍有許多俗務(wù)需要處置,也會帶藝下山、不會終老于武夫丘上。
但一名正傳弟子剛剛登上主峰不久,又能拜宗主劍煞為師,至少要潛心修煉幾年,這可是他人夢寐以求的機緣,沒有人會像少務(wù)這么做。但少務(wù)的身份特殊,而且他出師離山的原因眾人皆心知肚明。劍煞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又給予了一番勉勵。
趁此機會,寶玉、瀚雄、大俊也上前請求離山,小天雖不會說話,但也和大家湊在一起表了態(tài),劍煞點頭道:“既然你們都有事,那就兄弟一同李珊吧。至于路上要注意什么,就不必我多說了,你們心里有數(shù)。……趕緊回去收拾一番吧。小路暫且留下,我還有話要單獨交待。”
拜師、賜器、申請出師離山的一系列儀式都結(jié)束了,劍煞怎么還要把寶玉單獨留下呢,他前天不是剛剛召見過這名弟子嗎?看來宗主真是很鐘愛這名傳人啊。下山之前不放心,仍有事情要叮囑交待一番。
等眾人都散之后,祖師殿中就剩下了這師徒兩人。劍煞要寶玉拿個墊子陪他坐下,卻沒什么正經(jīng)事。就是與他閑聊。其實真有什么要事,方才劍煞完全可以用神念叮囑,這個時候留下他。顯然就是有些舍不得。
劍煞嘆道:“徒兒啊,可知道自從你上山之后,武夫丘上生了多少前所未有的事?”
寶玉:“弟子知道,我因為不明狀況,給諸位尊長帶來了不少驚擾和麻煩。”
劍煞卻笑著搖頭道:“不不不,那幾不是麻煩也不是驚擾,你知道二長老他們幾個是什么感覺嗎?還天天盼著出狀況呢!你恐不清楚,你給這山中清修歲月帶來了多少樂趣,這就要離山了,大家都很是舍不得呢!……孩子,你就說實話,對山中諸位長老的感觀如何?”
寶玉眨了眨眼睛道:“實話嗎?當然都很好,弟子心中充滿感激。”
劍煞:“還有呢,難道就沒有什么別的看法嗎?比如我、還有四位長老,與你原先的尊長有何不同?”
寶玉:“這個嘛,弟子倒是有點好奇,四位長老包括宗主您在內(nèi),有時喜歡嬉戲,都有些……”
劍煞笑著插話道:“都有些老不正經(jīng),有時感覺就像在胡鬧,對嗎?”
寶玉趕緊搖頭道:“這是您說的,可不是我說的!”
劍煞呵呵笑道:“就是我說的,沒人怪罪你,實情是什么樣,我還不清楚嗎?為師還想問你在武夫丘上的歲月感覺如何、是否覺得特別艱苦難熬?”
寶玉又搖頭道:“哪有什么艱苦難熬,弟子過得非常快樂逍遙。自從我離開家鄉(xiāng)以來,這是我度過的最快樂安寧的一段歲月,又有了生活在家鄉(xiāng)與親人相伴的感覺,假如不是有事,弟子也是舍不得離開的。”
劍煞的神情竟有些激動,連連點頭道:“好孩子,很好,這是你的感覺!你覺得在這里很快樂很自在很逍遙,因為來的人是你,是對這里的大部分人,尤其是那些雜役弟子而言,武夫丘上的生活枯燥而艱苦,就連山川的氣息都是那么冷峻逼人。
所以幾位長老并非刻意有嬉鬧之心,但尊長尚不能讓弟子感到輕松諧趣,仍以冷峻鋒芒示人,那么眾弟子在山中的歲月,就未免太難熬了。當初聽見你提出要求,將汪汪那條狗留在山上為雜役弟子時,眾弟子皆感驚詫,但你知道嗎?小四長老心里都樂開花了!
孩子,多謝你給我們帶來了這么多歡笑,我在武夫丘上這么多年,還沒有見過哪位弟子能帶來這么多樂趣呢。當然了,也沒見過哪位弟子能像你這么出色。你雖拜我為師,武夫丘上的秘法傳承卻皆已自悟,讓為師都沒什么好教你的了。”
寶玉:“師尊為何要這樣說?我在武夫丘上學到了太多的東西,若沒有來到這里,恐怕很難有這么多的收獲!祖師留在主峰上的三十六面摩崖石刻就不必說了,我也從您這里學到了砍柴功、咳嗽功與磨刀功。……砍柴功與磨刀功弟子能想明白,可我一直很驚訝,那門咳嗽功,師尊您當年是怎么創(chuàng)出來的?”
劍煞的神情變得有些得意,晃了晃腦袋道:“徒兒啊,為師年輕時也是武夫丘上最出色的弟子啊!這世上不僅只有你能自悟修煉境界中的秘法神通,想當年我修習御劍之術(shù)后,師尊還沒有教,我就練出了無形劍氣!”
寶玉附和道:“師尊當然了不起,否則怎會成為后來的宗主!可是弟子想問的修煉無形劍氣干嘛要咳嗽啊?這顯然不是隨意為之,我聽過您的咳嗽,就是一門習練純熟的神通絕技,用以施展武夫丘御劍之術(shù)中的無形劍氣。”
劍煞的解釋,卻讓寶玉頗有些哭笑不得。修煉武丁功者,若過度使用勁力出了身體所能承受,會導致內(nèi)傷,這有點像人們平常所說的用力過猛。
劍煞年輕時就將武丁功修煉到極致,而武夫丘秘傳的御劍之術(shù),便講究將這勁力隔空透過劍芒出。他的修煉異常勤苦,以至于不知不覺中傷及了肺腑,可想而知,他每日劈出的劍芒有多么強勁犀利。
這樣的內(nèi)傷剛剛出現(xiàn)時往往很難意識到,劍煞每日練劍時漸漸開始咳嗽,他的劍芒越犀利,便忍不住咳嗽得越厲害,甚至控制的不住有無形劍氣散亂出。幸虧師尊及時現(xiàn)了他的內(nèi)傷隱患,出手為他調(diào)治并輔以靈藥滋補溫養(yǎng),才沒有出大問題。
肺腑所受的內(nèi)傷是治好了,可劍煞卻落下了一個毛病或者說一種習慣,那就是隔空出劍芒時會下意識的咳嗽,到了后來他的修為更高、功力也更加精深,手中已無需有劍,可直接以聲紋化劍,將無形劍氣練到了咳嗽聲中,也算是自創(chuàng)的獨門絕技了。
有一次,石娃子爬樹砍寒火木,劍煞站在樹下不小心一聲咳嗽,竟將樹給咳斷了,石娃子一手拿砍刀一手抓著寒火木摔了下來。本來也沒什么事,可是旁邊看熱鬧的小金寶,卻跑去將此事稟報了劍煞的師尊。
師尊便罰劍煞去打造一百把世上最堅韌耐用的砍刀,材料就用武夫石殼,不完成便不許再練劍。劍煞受罰打造砍刀的過程中,又搗鼓出一門磨刀功,今天在拜師儀式上剛剛以神念傳授給了寶玉。
寶玉聽到這里,忍不住插話問道“師尊,石娃子和小金寶是誰呀?”
命煞呵呵笑道:“石娃子就是二長老,小金寶便是四長老。那時候小金寶也就和你差不多大,是武夫丘上年紀最小的雜役弟子,成天跟在我們后面亂跑,就是他在師尊面前告了我的狀!”
武夫丘的幾位長老,如今已是巴原上威名赫赫高人,但他們非生來就有這等聲名與修為。石娃子、小金寶都是普通村寨中非常普通的名字,他們當初也是從武夫丘雜役弟子開始做起的,修煉多年終有如今的成就。
劍煞笑呵呵地說出這些名字,因?qū)氂裨儐柨人怨Φ膩須v,牽扯出了幾位尊長當年的搗蛋事,寶玉倒不好再繼續(xù)追問下去。但劍煞的談興很濃,顯然談這種事的機會也不多,就要抓住一名順眼的弟子陪他好好聊聊。
寶玉不再問師尊,劍煞便問起了寶玉他當初跟隨倉頡先生行游時都看見了什么、學到了什么?假如不犯忌諱的話,不妨都說一說。寶玉對倉頡先生又如何評價,跟師尊相比誰更威武一些?
寶玉回答當然是師尊更威武,而倉頡先生則更為飄逸,至于修為境界,以寶玉的眼力都看不透,也就無法做出比較。寶玉還反問難道師尊見過倉頡先生嗎、倉頡先生是否來過武夫丘?
劍煞則嘆息無緣親見,但倉頡幾十年前確實曾到訪武夫丘,當時劍煞外出了,是二長老負責接待這位高人。二長老精擅御劍之術(shù),當然也曾私下里請教切磋,至于切磋的結(jié)果外人不知,二長老后來對誰都絕口不提此事,但對倉煞的修為神通卻贊不絕口。
寶玉聽了師尊的轉(zhuǎn)述,也能猜到二長老與倉頡前輩動手切磋時肯定是沒占著便宜,甚至可能很吃癟,所以才會不提結(jié)果只夸倉煞。倉頡并沒有傳寶玉神通秘法,所以寶玉當時的所見所悟,也沒什么不能告訴劍煞的。
倉頡的符紋神通到底有多厲害,寶玉也不可能盡然看出深淺,而劍煞對倉頡為人間萬事萬物之傳承而造字之大愿,既驚訝又敬佩。寶玉與候?qū)谝黄饡r,學了數(shù)百個為文之字,而且他自己創(chuàng)了不少字與候?qū)皞}煞交流。劍煞聽說了這些,便讓寶玉都教給他。
寶玉便用那枚劍符在地面上畫字,一邊畫一邊講解其意,劍煞則凝神靜聽。這里沒有外人。所以也就沒人意識到這場面看上去好像有哪里不對勁。劍煞剛剛收寶玉為徒,現(xiàn)在卻不是他在教寶玉修煉,而寶玉在教他寫字,這兩人到底誰是師尊、誰是弟子啊?
從正午一直到黃昏,寶玉畫了六百多個字,這已是他從候?qū)抢飳W到的全部了,有些字也是他自創(chuàng)的,比如那個“李”,都經(jīng)過了倉頡先生的品定,可為成形之文。其實就寶玉親眼所見。倉頡先生那三個月間,所畫萬事萬物符文恐有近萬種,但能為言之字者并不多,這些都是凝煉的精華。
面對的是劍煞這等高人,寶玉也不必擔心師尊記不住或聽不懂,他只管畫一遍再解釋一番就行了,包括這個字是什么意思、為何要這樣畫,像物之形、會事之意,無須神通修為。普通人也能看懂記住并學會使用它們。就是這樣,也用了整整一個下午。
待寶玉講完最后一個字,劍煞才開口道:“還有呢?”
寶玉:“眼下就這么多了,這里面有五百多個是倉頡先生教候?qū)摹A硗鈳资畟是我那三個月自己畫的,倉頡先生也認為可以當作為文之字。”
劍煞的身情很凝重,微微點頭道:“為師有個想法,在武夫丘上再造一面摩崖石刻。就把這些字刻在上面,輔以御神之念講解,讓眾弟子都可以修習。待他們下山之后。也可以繼續(xù)教授世人。”
師徒倆一直聊到天黑,寶玉這才告辭離去。臨行之前,劍煞又特意問道:“徒兒啊,我知道少務(wù)的大愿,如今又了解到倉頡先生的大愿,那么你呢?”
寶玉答道:“我所見之人,無論修煉何等秘法神通,無論在探尋萬事萬物何種真意,其實都因有道恒存。弟子心里想的,不僅是修成這些神通秘法、思索萬事萬物之真意,且要將化育萬事萬物的本源之道求證清晰。”
劍煞不禁瞇起了眼睛,眼光于形神中莫名又散發(fā)出鋒芒氣息,顯然弟子的話讓他也頗震憾,拍著寶玉的肩膀道:“你說的那本源大道,為師認為,它是看不見的。也許前人所能做的,就是告訴后人它的存在、并指出它在哪里。
無論是倉頡先生演化的萬物紋理、還是為師展現(xiàn)的鋒芒劍意,其實都只是伸出的那一指,人們能看見的就是這一指,你要求證的卻是指向何物。徒兒啊,下山之后好好修煉,山中的洞府也還給你留著。……你也不用謝為師,反正空的洞府挺多。”
寶玉邁出祖師殿時,劍煞又說了一句:“你下山后要記住,不可辱沒劍煞傳人的威名與美名!”他前天跟寶玉最早講的就是這些,今天聊了這么多,最后又來了這一句。
……
武夫丘主峰上有五名正傳弟子出師離山,眾尊長與同門送別,隨后武夫丘繼續(xù)封山,一月之內(nèi)仍不許任何弟子離開,暫時封鎖了這個消息。
在前往紅錦城的路上已走出了很遠,寶玉駐足回望向武夫丘,那些山峰在云霧縹緲間看不真切。瀚雄拍著他的肩膀道:“舍不得嗎?我也覺得很不舍!……沒關(guān)系,等將來有機會,我們可以再回來,若是那時修為高超,就直接飛回來。”
大俊在一旁笑道:“瀚雄啊,你這么壯的身子骨,想飛得動可不容易,那得多寬的翅膀啊?”
瀚雄瞪眼道:“誰像羽民那么飛啊?我說的是御劍飛天,就像幾位長老那般!”
只見小天張開一對前肢做撲翼狀,扭著屁股已兩條后腿走直線,就是在模仿羽民族人飛郎那天踏長索的動作,把大家都給逗笑了。這笑聲沖淡了些許離愁,又帶著小俊等人將見到家鄉(xiāng)與親人的渴望,眾人悄然進了紅錦城。
后廩派秘使安排了一支商隊,將穿過鄭室國進入巴室國。紅錦城一帶有很多巴原上獨有的特產(chǎn),有很多商隊不遠千里來到這里收購,所以這支商隊也并不起眼。商隊的使命就是要將某個重要的人物秘密護送回巴室國,但他們并不清楚所護送者的身份。
這也是后廩當初送寶玉來到鄭室國的方法,去年北刀氏大將軍出使鄭室國,使團中夾帶了不少商隊,寶玉便混入其中,并未被任何人察覺。
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這樣一支費盡心機特意安排的商隊,所護送之人竟不是少務(wù)而是大俊!大俊只是一名普通軍士,在四年前奉軍令上武夫丘來接應(yīng)少務(wù),難道這就是他的接應(yīng)方式嗎?
可寶玉并未太驚訝,轉(zhuǎn)念間就想明白了。萬一少務(wù)歸國之事以及密使的安排已經(jīng)泄露出去,眾人也只會認為少務(wù)是在這個商隊的保護下歸國,將眾人保護的大俊當做了他。少務(wù)本人接到的密令則是前往南荒,屆時將另有人接應(yīng)。
這個密令就連少務(wù)最親近的仆從、一直守在紅錦城中開商鋪的小喜都不清楚。因為少務(wù)真正的歸國之法,是后廩三年前在其離開時就已交待好的,如今的事情只是通知他什么時間走而已。但少務(wù)當時并不清楚,后廩還在武夫丘上又安排了一個大俊,而如今已是他的結(jié)拜兄弟,這就是緣分吧。
幾人并沒有再去小喜的商鋪,少務(wù)接到后廩的指令后,小喜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他們穿城而過,那支商隊就等在北門之外。瀚雄想了想說道:“小路,你隨少務(wù)公子一起走,而我與大俊一起跟隨商隊歸國。”
既然幾人要分做兩撥,瀚雄就決定跟大俊一起走,而讓寶玉護送少務(wù)。原因也不復雜,長齡先生之子瀚雄到了武夫丘,如今消息已經(jīng)傳開了。萬一少務(wù)從武夫丘歸國的消息也泄露出去,有人在路上看見瀚雄并認出了他,便有可能暴露少務(wù)的行蹤。
另一方面,小俊是結(jié)拜兄弟,大俊也是啊。國君后廩的安排,就把大俊當成真正的少務(wù)那樣秘密接回國,大俊與少務(wù)一樣可能遭遇兇險,瀚雄可在一旁保護這位師兄,他的修為畢竟比大俊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