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秦戈駐足。
這一次,陳棲葉沒突突地往前沖,和他同步停下,眸眼里閃爍的信任只多不少,甚至到孤注一擲的程度。
秦戈從未被人如此認可過。曾經他想獲得戚渺渺的,她是這個單親家庭里的權威,秦戈渴望被她夸贊,汲汲從母親那里獲得關愛,但不管他是離經叛道的壞小孩還是成績優異的尖子生,戚渺渺的形象都是模糊的,缺席的。人確實要為自己而活,可如果不曾引導,人甚至不知道自己不能為什么而死。
而且他摸到天花板了。當他在高二獲得物理省二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里,從而打消了往學術路上走的念頭,課業之余也會看外公準備的國外商科的資料。
他以為自己高中的最后一年就這樣了,他突然和陳棲葉重逢,對方有著無比糟糕的原生家庭,卻意外的純良干凈。
這個比自己大五個月的哥哥聰明到能解出所有的數學高考壓軸題,他把自己那點小心思全盤托出,陳棲葉還是無條件地信任,毫無保留到秦戈就是去殺人放火,陳棲葉知道后也不會勸他去自首,而是帶著他私奔。
秦戈覺得他競賽題做太多,做傻了。陳棲葉抿著嘴,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頗為依賴道:“你是好人絕不會害我,我不要和你止損。”
我要一直和你做朋友。
“你這人……”秦戈伸出根手指點向陳棲葉,像是要好好將人數落一番,他看著軸到一根筋的陳棲葉,到底沒忍心再說狠話。
他噎著聲,陳棲葉還以為秦戈被自己回得啞口無言,笑容洋溢得更為燦爛。頭頂的太陽光穿過額前的碎發打亮他的皮膚,唯有那兩個旋是陰影,像乘放甜酒的小樽。
然后他晃了晃身子,往前湊想嚇嚇秦戈,秦戈的手指戳在了酒窩的地方。細細薄薄到一觸碰就消散的汗氣沾上指尖,把秦戈也變成甜的。
“走吧,不然來不及回學校了。”秦戈的聲音莫名有些低啞,心底有什么情緒在竄動滋生,按壓不住地它野蠻生長。
他原本只是帶陳棲葉去嘗個鮮,但又忍不住在第二天中午又把人叫上,第三天,第四天……溫中食堂選擇雖然不少,但吃遍后也就這樣,哪有外面的豐富。連著一個星期,陳棲葉都跟秦戈出學校吃午飯,有時候同行的還有林記和馬思睿。陳棲葉最愛聽他們三個說相聲似地嘰嘰喳喳,并從中獲得了一種在杭城從未有過的快樂——他在杭城讀書生活的時間遠比在潭州的多,可杭城的喧囂繁華與他無關,杭城中學里沒有他離開后還保持聯系的朋友。
他是孤單的,一個人的,而他現在和秦戈是朋友,和秦戈的朋友也是朋友。
是秦戈帶著他融入學校群體,是秦戈給予他學習之外的充裕。當他從學校回到南陽路的家,他甚至覺得這條走過無數遍的蕭條街道有了生命力,因為秦戈托他買海苔餅,所以他和這條街都重新建立了聯系。
他們又像之前的每個中午那樣走在出校門的路上。陳棲葉早已沒了第一天的緊張,藍繩掛在手指上轉動,很是隨意,如果門口的保安叔叔們也和之前那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檢查,他們肯定能蒙混過去。
然而今天有些不對勁,當兩人走過最后一個拐角離校門口還有二十米左右,秦戈注意到校門口的人流有些擁擠,再走近兩步,才看見身型矮小的一位保安正站在一群校服里伸手問學生要通行證。
“什么情況?”陳棲葉的腳步跟著放慢,看向秦戈等他決策。
如果他們沒逃大課間的廣播操,就會知道一個老師撿到一張寫著某國家領導人名字的假通行證,大驚失色后報告給學校領導,但他們這二十五分鐘躲在一間階梯教室里,那地方也是秦戈帶陳棲葉去的,有空調的階梯教室肯定比大太陽下的操場愜意。
“情況不妙,撤。”秦戈不準備冒險,剛一轉身,保安室里走出這個星期的值班老師,指著秦戈的后背嚴厲呵斥道:“你們倆給我站住!”
江知書的聲音像唐僧的緊箍咒把秦戈套勞。秦戈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自己沒想著逃,而是拍陳棲葉的肩膀把人往前推,動口型道:快走!
陳棲葉扭頭看著越來越近的(1)班班主任,該機靈的時候死板得一塌糊涂,退回來一步說:不能讓你一個人扛。
秦戈來不及說勸,正要再次將人推走,陳棲葉朝江知書走過去,說:“老師,這不關秦戈的事。”
陳棲葉有些哆嗦,一個勁地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是我貪吃,我、我讓秦戈——”
江知書輕而易舉奪過陳棲葉手里的假通行證,那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當真是無法無天了。
“你——”陳棲葉在江知書眼里一直是兩個班中最乖巧聽話的學生,他說不上是怒不可遏還是恨鐵不成鋼,把手里的假通行證揉捏到皺后拋回到陳棲葉懷里,克制著情緒說,“你的競賽成績出來了,現在去找你自己的班主任,他有話要跟你說。”
陳棲葉看著江知書,呼吸倏地一摒。他知道放榜前幾天數學組內部就會知道各自學生的成績,他第一反應不是關心自己考得怎么樣,而是江知書這般眼神臉色,自己肯定沒考好。
“你拿了一等獎,在全省排名第十七。”江知書語氣里的惋惜大過遺憾,“今年省隊錄取16人,你和前一名就差一分。”
正午十二點,溫中求是辦公樓高三段語文組辦公室內,秦戈直直地站在江知書面前,規規矩矩聽候發落。
這個點其他老師也都去吃飯和休息了,辦公室里沒開空調正在通風,溫度和外面差不多,但江知書依舊沒脫講課時常穿的中山裝外套,坐在椅子上敲著二郎腿,端莊的像個舊時代的教書先生。
江知書也像個審訊者,手邊桌子上放著秦戈自己的假通行證:“說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老師你是了解我的,從來都是我去禍禍別人,還沒人能禍禍到我。兩張證是我做的,(2)班的陳棲葉也是我忽悠出去的。”
秦戈像陳棲葉之前那樣把所有過錯罪責往自己身上攬,江知書露出個不出所料的笑:“你小子還挺有自知之明。”
“那你再說說……”江知書眼睛后的雙眼黠黠一瞇,“你為什么專門挑這位新同學禍禍。”
“我——”秦戈憋住提起說話的那口氣,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語文辦公室隔壁就是數學組,陳棲葉和裴仁貴坐在電腦前看內部傳閱的聯賽小題分,陳棲葉二試的那道數論果然沒拿滿分。
陳棲葉低著頭,說不上是沮喪還是懊惱。時間無法倒流,他不可能再回考場棄數論攻幾何,而就算他當初真的選了幾何,他也沒有十足把握就能做出來。
裴仁貴嘆了口氣。溫臨中學和那些專業培養競賽生的重點高中確實不能比,也已經五六年沒有學生進任何學科的省隊,原本以為陳棲葉是最有希望的一個,到頭來確實只是最有希望的一個。
“沒事哈,至少拿到了省一。”裴仁貴安慰道,“就算不能保送,你有這么個含金量高的獎項,明年沖一波三位一體和自主招生也不是問題。”
“嗯,我會好好補高考內容的。”陳棲葉這句話說的容易,但裴仁貴也知道他對未來幾個月的計劃都建立在進省隊的前提上,現在要全部推翻適應新的節奏,肯定會比其他學生都辛苦。
他看著陳棲葉欲言又止的樣子,以為這孩子要問自己一些學習生活上的問題,他作為班主任當然樂意幫忙,陳棲葉卻說:“真的是我太貪吃,所以讓(1)班的秦戈幫我做假的通行證,一切錯都在我,就算要罰,也是我受處分。”
裴仁貴:“……”
裴仁貴一臉匪夷所思。他教了這么多年書什么學生都見過,早戀被發現后爭著當先告白的那一個不想讓對方請家長也不是沒有,如果秦戈是個女的,他甚至會覺得真相逐漸清晰,原本沉默老實的陳棲葉一定是被秦戈迷了眼,所以心思沒能全然放在學習上,少考了那一分。
但他們倆都是男的,裴仁貴只當他對朋友仗義,問:“這就是你現在最關心的?哈?(1)班的秦戈?”
又問:“你覺得他需要你關心嗎?”
陳棲葉還真被問住了。一墻之隔,江知書問秦戈:“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還能有什么打算,高考唄。”
江知書可不相信秦戈和他的家人只有這一手準備:“不出國?”
“出國……”秦戈支吾了會,還是選擇坦誠,“也不是不可能。”
“那陳棲葉呢,你覺得他有可能出去嗎?”
秦戈不明所以,江知書跟他說亮堂話。南陽街的陳棲葉跟外公位居潭州商會會長的秦戈不一樣,陳棲葉只有高考這一條路,走穩了能改變階層命運,走歪了,就什么翻身的希望都沒了。
秦戈緘默。江老師給學生們感覺一直溫儒爾雅,愛講詩詞歌賦中的古典浪漫而不是社會新聞中的貧富差距,他還是第一次聽江知書說出這么現實的話。
秦戈喉結動了動,原本謙遜收起的下巴稍稍揚起,頗為不服氣道:“他現在比之前開心多了。”
“那你能保證他明年這個時候也開開心心嗎?”江知書語氣平緩,“他有你這樣的朋友只會越來越浮躁,沒辦法沉下心來學習。你禍禍他一年容易,你能為他之后的一生負責嗎?”
江知書捏住手邊的那張通行證敲敲桌子,告誡秦戈:“你別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