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點四十二分,在老徐的三兒一女和邱阿姨的注視下,護士撤下了他的呼吸機。老徐仍處于昏迷中,只是他原本劇烈起伏的胸腔變得悄無聲息——終于又回到了胸腔該有的樣子。病房門緊閉著,徐以則和徐以倩站在病床左側,徐以寒和徐以鵬站在病床右側,除了低聲抽噎的徐以鵬,其余三人均是沉默不語。而邱阿姨則將病房的遮光窗簾緩緩拉開,淺金色陽光一瀉而入,落在心電圖機的屏幕上,也落在老徐細瘦的手臂上。
邱阿姨站在床尾,閉了眼,口中輕聲吟念禱詞,徐以寒模糊地聽到“天主”“赦免”和幾聲“阿門”——據他所知,邱阿姨年輕時曾在某所教堂工作。另一邊,徐以鵬終于忍不住地號啕起來,年輕有力的抽噎聲充溢了整間病房。
徐以寒不知道時間是如何前進的,或快或慢,一分鐘還是三十秒,他感覺不到。他只覺得陽光落在后背上格外溫暖,邱阿姨的祈禱聲和徐以鵬的哭聲形成某種毫無違和的共鳴,他凝視老徐的臉,腦海中輕緩地浮動著一個問題,仿佛冰塊輕緩地浮在海面上。
徐以寒想:老徐的靈魂將去往何處呢?
邱阿姨是基督徒,但老徐似乎是個無神論者——也對,老徐這輩子上山入林場下海入商場,喊過革.命的口號也趁過改.革的春風,他最該是不信命的人。那么,老徐的靈魂大概是去不了天堂或黃泉的。
那么他的靈魂會飄回武漢嗎?如果飄回武漢,會不會碰到鄧秀麗?鄧秀麗死在荊州,不知她的靈魂會不會到武漢去,和這個毀了她的人生的男人大打出手?
兩只靈魂撕扯在武漢的天空中……倒是有些喜感。
“爸——”徐以倩驚呼。
心電圖機的屏幕上,出現一條筆直綠線。
他死了。
“老徐啊——”邱阿姨撲向老徐,緊緊攥住他的手,“老徐啊你怎么就丟下我了!你讓我怎么辦啊!老徐你——”邱阿姨痛哭起來,聲嘶力竭。
徐以鵬號啕,徐以倩捂著臉流下眼淚,甚至連徐以則,也沉默地轉過身去,似在擦淚。
徐以寒卻十分怪異地想要摸一摸老徐的手腕。
還有脈搏嗎?沒了?真的死了?
他就這么死了?
不,不行——他徐以寒預設過那么多場景,繼承徐氏的,擊敗徐以則的,甚至是拿到親子鑒定結果的……所有這些場景,全部指向一個結局:他將打倒老徐。他將讓老徐親眼看著徐氏落在他手里,他將讓老徐為曾經的暴行追悔莫及,他將讓老徐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可是現在呢?老徐就這么死了?他還什么都沒報復、什么都沒清算,老徐就這么死了?簡直像在打拳皇,打著打著發現屏幕上只剩自己一個人。
老徐就這么死了?可是——可是受害者死了,他徐以寒尚且能揪著施暴者不放,因為施暴者還在那么罪行就還在。但現在不僅受害者死了,甚至連施暴者也死了,那些罪行就像一陣霧,風一吹便消散干凈,再也沒有憑證可言。有人鬧哄哄地沖進病房,好像是醫生和護士,也好像還有徐家的親戚……哭聲四起,徐以寒卻什么都聽不到,他仿佛置身世界盡頭的荒原中,頭頂是灰藍的天,腳下是灰綠的地,真是天蒼蒼野茫茫,除了混沌還是混沌。
媽。
媽媽?
媽,你在嗎?
當天下午,載著老徐遺體的救護車從上海出發,駛向武漢。按照提前的安排,一眾家眷乘飛機返漢。
徐以寒就在浦東機場的麥當勞里和Peter見了面。
“怎么在這里?”徐以寒一身黑衣,手臂上別著個“孝”,“人這么多。”
Peter推一推眼鏡,笑得神采奕奕:“人越多越安全嘛,再說你家其他人總不會來麥當勞休息……你們乘幾點的飛機?”
徐以寒沉默幾秒:“六點一刻。”
Peter一瞥手表:“唔,還有時間……我跟你說啊,咱們真是撞大運!你哥那事兒我找關系打聽過了,是真的,”Peter略略壓低了聲音,但語氣極興奮,“咱們之前安排的那些媒體,全都能派上用場!”
徐以寒:“她很可能也去找徐以則了,如果徐以則出的錢比我多……”
“她找你要五百萬,那得找徐以則要多少?”Peter搖頭,“我看未必,她找你是因為知道你恨徐家人。她去找徐以則,怕是要被徐以則直接收拾了——徐以則那個脾氣,是心甘情愿被人要挾的?”
“我都想好了,這次直接讓徐以則完蛋——本來董事會那幫人也沒多看好他,”Peter笑道,“你不是在蟹腳捧了個主播嗎?就按原計劃來,主播先出事,讓網民注意到蟹腳直播這個公司,然后我們趁熱打鐵,用聯系好的媒體直接曝光徐以則強.奸的事。你爸剛死,到處都盯著徐氏,董事會不敢在這個風口浪尖把徐以則扶上去。”
徐以寒再度開始走神,Peter的話令他想起鄧遠,這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呢?老徐傷害鄧秀麗,他傷害鄧遠,然后有一天鄧遠退出他的生命一如母親從這個世界消失,他們的恥辱和苦難不為眾人所知,最終也被時間所抹殺……
“徐以寒?”Peter又道,“你那的錢夠不夠?你那個網絡小說公司,叫什么來著……能提多少錢出來?”
徐以寒皺眉:“既然這樣,我們可以不讓他——那個主播——摻和這件事了,直接曝光徐以則強.奸就夠了。”
“不不不,我們需要那個主播,”Peter湊近徐以寒,“如果媒體突然曝光徐以則,這就太假了,很明顯是沖著徐以則去的。再說網民哪知道徐以則是誰?這樣子炒不出熱度的。”
“我們聯系了那么多——”
“哎,聽我說完啦,”Peter拍拍徐以寒肩膀,“主播就不一樣了,主播很火的呀,我們拿塊國.旗給叫他當抹胸圍在身上,再說幾個黃段子,OK,熱度就有了,絕對,非常,熱。這個時候媒體再曝光徐以則就順理成章多了,是不是?”
徐以寒的眉尾跳了跳,也許是麥當勞里的人太多,鄰座的小孩又過于喧鬧,他竟有種反胃的感覺。
“那個主播,”徐以寒忍著反胃感開口,“我現在不想讓他做這件事了。”
Peter愣了愣:“什么意思?這不是咱們早就商量好的?還是……出什么事了?”
徐以寒低聲道:“我還沒跟你說過,他是我姐。”
“你姐……”Peter眼珠子一轉,“你老爹和誰生的?他真是夠可以啊。”
“不是,他是我媽那邊的表哥。”
“你媽那邊的?等等,”Peter的語氣有些迷茫,“怎么一會是你姐一會是你表哥,搞什么?”
徐以寒煩躁道:“總之他是我家人,有血緣關系的,我不想讓他摻和這件事。”
Peter便不說話了,默默地看著徐以寒。他有一雙精光外露的三角眼,打量起人來,總顯得十分意味深長。
“徐以寒,”好一會兒,Peter才開口,“你和那個主播,啊,你姐……不會是,那種關系吧?”
徐以寒:“……哪種關系?”
“有奸.情咯——你連你姐都搞啊,還是有血緣關系的,你們徐家人是牛逼。”
徐以寒聽到這話,竟然嗤笑一聲。
Peter是第二個詢問過他和鄧遠的關系的人。第一個詢問的人,則是鄧遠。當時他是怎么說的?他很輕松便搪塞過去了——姐姐,語言是不自由的,我們就不下定義了好吧?而鄧遠就那么痛快地同意了。他們都不去定義他們的關系,只用一個“在一起”的狀態來形容這段關系。
那當時鄧遠在想什么呢?他真的被徐以寒糊弄住了嗎?還是……還是他其實也不大在意。烏妍說鄧遠已經很多年沒見家人了,那么會不會,鄧遠不在意他們的關系的原因正是,他們是家人?這個世界上戀人會分手朋友會絕交,唯一無法更改的關系,只有血緣關系。
就像媽媽,就像姐姐。
鄧遠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和他在一起的嗎?而最初相遇時,他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帶鄧遠回家的嗎?那夜的上海格外龐大也格外光怪陸離,像一片極光籠罩下的干冷的沙漠,而他們是兩條瀕死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魚,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他們用彼此的水汽拯救彼此,那水汽都來自同一片湖泊,那是媽媽長大的地方。
是這樣嗎,鄧遠?
徐以寒不懂,也沒有答案。他所剩不多的真心一抽一抽地,被這個滾燙念頭鞭打得無處遁形。他沒有答案。
“行啦,就算是你姐,就算你們有點什么……”Peter曖昧地笑笑,“大不了你再補償他嘛,錢給夠了什么不好說?”
就在這一刻,周圍是嘈雜人聲,眼前是Peter漫不經心的臉,徐以寒下了一個決定。媽媽的恥辱和痛苦已經無人知曉,他不能,不能再讓姐姐經此命運——姐姐遭遇過什么,姐姐為什么而來,姐姐為什么和他在一起,他要一個答案。
徐以寒一把扯下“孝”徽,起身道:“徐家的事以后再說,我得走了。”
Peter:“這才幾點——飛機起飛還早啊?”
徐以寒:“我去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