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武漢的石楠開了。沒人知道這個城市為什么把石楠作為市花,整個四五月份,學生都要在掩鼻屏息中快步走過一棵棵石楠樹。
而這也使趙辛久違地羨慕起那些健康的人。
他羨慕過那些健康的人,當然羨慕過。小學的體育課上其他同學在操場踢球,而他獨自坐在教室里聆聽他們的呼喊聲;初中的運動會上全班同學都去參加拔河比賽,而他只能坐在遠處遠遠地看;到了高中——到了高中他已經不再羨慕了,因為再羨慕也得不到,有什么用呢?徒增苦悶。
可是這一次他還是忍不住羨慕起那些從他面前匆匆經過的學生,也許是因為石楠花的味道實在太過腥臭。他拄著雙拐在路上很慢很慢地前行,鼻腔里全是石楠的味道。偶爾會有幾個學生向他投以目光,或是好奇的打量,或是善意的憐憫,而他只是低下頭,看著自己額頭上的汗珠“啪嗒”一下,滴落在地上。
以往趙辛是不怎么使用雙拐的。小學中學的時候,他上下學都由父母開車接送,輪椅就足夠;到了讀大學,他家就住在學校的家屬樓里,自然更用不著雙拐。他幾乎不出遠門,成年后僅有過的兩次旅行都由父母陪同,去的也是設施便利的大城市,乘輪椅出行完全沒有問題。
汗珠順著他的筆尖向下滴落,T恤的領口已經潤濕了,這兩天武漢的空氣潮得能擰出水來,天空陰郁,是將要迎來幾場大雨的征兆。
“辛辛,今天先到這吧?”母親推著輪椅趕上來,語氣擔憂,“回家把衣服換了,你本來就感冒。”
“嗯,走完這段,”趙辛歪了下腦袋,把左臉的汗水蹭到肩膀上,“走到食堂門口,我再折回來。”
母親亦步亦趨跟著他,緊皺眉頭沒有說話。
回到家,T恤已經濕了大半。趙辛坐在浴缸里,長長吁了一口氣。
使用雙拐比他想象中更難:他需要有足夠的臂力,才能持久地撐住拐杖的橫欄;他的肩膀必須時刻緊繃——用醫生的說法是肩帶肌用力——才能避免在拄拐時聳肩;他的腰背、腹肌也必須足夠有力,才能帶動他的盆骨和雙腿。如果說坐在輪椅上的時候他無知無覺的小腿像是身體多余的一部分,那么拄拐前行的時候,小腿則成為了某種殘酷的懲罰:這一雙小腿沒有任何知覺也沒有任何用處,但他的整個身體都得為了帶動它們而精疲力竭。
溫熱的水緩緩漫過趙辛的身體,他的手臂疼,小腹疼,甚至連腋窩也疼——即便頂在腋窩下的腋托是具有優良適用性的人造熱可塑性彈性體TPR材質,但事實證明這一串貌似高端的廣告詞并不能解決什么實際問題,雙拐的腋托在腋窩里頂得久了,他還是會疼。肌肉繃得太緊了,好像筋脈將要從中裂開。
——但是沒關系。他都可以忍受。
他必須站立著去找劉語生,他知道劉語生所住小區的地址,他偷偷在二手房網站上查詢了那個小區的情況:一個興建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小區,樓道逼仄,沒有電梯。就為這,他也要站立著去找劉語生,他要獨自跨上他家的樓梯,去見他。
洗漱臺上的手機響起來,趙辛挑了挑眉。這是他給劉語生設置的專屬他的鈴聲。
“語生?”趙辛忍不住勾起嘴角,“怎么這會兒打電話?”這些天他都是和劉語生在晚上八點到九點之間電話聯系。
“我媽能下樓了,去樓下曬太陽啦。”
“嗯,她恢復得還好吧?”
“挺好的——你怎么了?感冒了?”
“嗯,算是吧……”趙辛含糊道。
劉語生陡然緊張起來:“怎么弄的?嚴重不嚴重?”
“就是著涼了,鼻子有點堵,別的沒事,”趙辛笑了笑,“別擔心。”
其實是他前天晚上在家舉啞鈴舉出一身大汗,衣服都沒換又開始更文,待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腦袋已經昏昏沉沉了。
“那你好好休息,知道嗎?別再加更了,你去把文案換了,”劉語生竟然強硬起來,“不準再寫了。”
“今天只加更一章就可以,”趙辛說,“沒關系的。”
劉語生干脆道:“不行。”
“好好好,”趙辛乖巧地答應下來,又起了些壞心思,“你現在在干什么?”
劉語生:“躺著呢。”
趙辛壓低聲音:“穿的哪條內褲?”
劉語生:“你怎么還——哎不說了!我媽回來了!”說完就匆匆掛了電話。
趙辛握著手機,既有些懵,又有些委屈,他和劉語生好不容易能在白天通個電話,而不必等到晚上才偷情般聯系彼此——結果沒說幾句,就這么掛斷了。
手機又響起來,這次是徐以寒。
趙辛完全不想接,但看在他和劉語生還在參加比賽的份上,接了。
“趙辛,”徐以寒語帶笑意,“我聽說你更新更得很勤快啊。”
趙辛:“怎么了?”
“沒怎么,慰問一下你,我不是怕你累著么。沒有耕壞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小說寫是寫不完的,你還是悠著點,注意身體嘛。”
“你有什么事?沒事我掛了。”
“哎別——有正事找你,你知不知道蔚藍正在策劃的北極星系列?我們會在今年七月份選出兩到三位當紅作者,對這些作者的作品進行全面開發,從有聲書到影視劇,還有游戲啊、漫畫啊、商業代言啊……都會涉及,到時候這些作者的影響力會提升到一個新高度,收入也很可觀,作品都是大IP。我看你家帶魚就挺合適的,你覺得呢?”
趙辛:“你到底想說什么?”
“到時候我們把罐頭帶魚作為北極星系列的第一位作者推出去,讓他步入頂級作者的行列,怎么樣?你不相信的話咱們也可以簽合約。但是么,現在這場比賽,你們兩個就放放水吧。”
趙辛嗤笑:“徐以寒,你怕了?”
“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我這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替你考慮啊,你想想,這個比賽的第一名肯定是十度千千,因為人家有錢啊,幾十萬幾百萬砸進去都不是事兒,你們誰能拼得過她?你現在寫那么多寫那么累,到頭來最多是個第二名,多憋屈。不如及時止損,后面多得是好機會給你們……對吧?”
趙辛不說話。
徐以寒停頓幾秒,問:“趙辛?在聽嗎?”
趙辛直接掛了電話。
“操!”
徐以寒將手機用力甩在桌子上,“嘭”地一聲響。
他給張莉打電話:“你過來。”
很快張莉就敲敲門走了進來,跟在她身后的還有方文。徐以寒此時暴躁至極,甚至沒覺得方文跟過來有什么不對。
“你今晚就回去帶節奏,刺激十度千千的粉絲給她打賞,會操作么?”
也許是被徐以寒這幅疾言厲色的樣子嚇著了,張莉小聲說:“會、會的。”
“另外再去開小號給十度千千打賞,我先轉你五萬,不夠再跟我說——必須把她打賞到第一名。”
張莉咬了咬嘴唇:“徐總,這……她還沒寫這周的更新,突然就被打賞到第一名,這是不是有點……”
“你自己想辦法。”
“啊,好的。”
徐以寒冷漠地看向張莉,她一臉欲言又止的猶豫表情。
徐以寒:“怎么了?”
“徐總,我是想……這個,現在網上對唐納森的評價很不錯,要不然我們先等一等?我知道這點錢對您來說不算什么,可是那些更新內容讀者們也是看著的,我們現在給十度千千炒作,我怕會適得其反……資本的力量雖然大,也要考慮輿論呀……徐總。”
徐以寒露出一個陰冷的笑:“你跟我談資本的力量?”
張莉抓緊了手里的碳素筆。
“我告訴你什么是資本的力量——等那些讀者看見了土豪給十度千千打賞,他們只會羨慕和崇拜,你明不明白?大家都覺得有錢人的選擇就是好的,有錢人的品味就是好的,有錢人永遠是對的,能賺錢的東西就是好東西——這才是資本的力量。”
徐以寒抱著雙臂,繼續說:“你知不知道豪盛是怎么被徐家接手的?當年徐以則剛大學畢業,他想用豪盛練練手,就拿三百萬設了個局,把那個男當家——他叫什么我忘記了——套牢進去,最后豪盛那兩口子欠了高利貸,只能把豪盛賣給徐以則還債。當時這事兒在豪盛鬧得挺大,有幾個作者支持那兩口子,堅決要和豪盛解約,還說要到網上曝光這件事,然后呢?徐以則給他們一人五萬,他們就乖乖閉嘴了。五萬塊錢他們就能閉嘴,你說什么是資本的力量?”
徐以寒在漆黑的電腦屏幕中看見自己的臉,幾乎可說是一張猙獰的臉,像只目眥欲裂的狼。
他收回目光,沖張莉揮揮手:“行了,你回去吧。”
張莉和方文兔子似的逃出辦公室。
徐以寒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知道和趙辛的那通電話只是一簇火苗,而真正埋在他身體里的炸彈是鄧遠。中午午休時他回了一趟家,說不上為什么,他忽然覺得自己必須回去看看,中午是鄧遠的直播時間。當然他也可以直接通過蟹腳APP看鄧遠的直播,可他鬼使神差不能自已地,回了家。
原本用來放投影的房間被改造成了鄧遠的直播室,是徐以寒專門聯系了某個室內設計師來改造的——可那**玩意改的是個東西?他們軟綿綿的懶人沙發被扔掉了,他們細膩輕柔的羊毛地毯被扔掉了,潔白平整的墻壁被貼上粉色壁紙和亮閃閃的銀色花紋,一派惡俗。
攝像頭拍不到門的位置,但再往前走幾步就會入鏡,所以徐以寒只能站在門口看著鄧遠。鄧遠穿的正是那條白底紅花的lo裙,腦袋上戴了一對毛茸茸的貓耳,頸上一串白色蕾絲chocker,墜著枚小小的鈴鐺。隨著他的動作,那枚鈴鐺清脆地響著。
徐以寒看著鄧遠笨拙地將拳頭舉至頰邊,沖攝像頭甜膩道:“謝謝‘胯.下有蛇’哥哥贈送的小曲奇,喵~”他像那些女主播一樣嬌媚地笑,即便開了變音器也還是捏著嗓子說話:“咦,我不是變性人呀!為什么穿女裝?因為女裝好看嘛,穿女裝也很好玩嘛,你們不喜歡嗎?”
這些都是徐以寒專門請來的主播培訓公司的人教鄧遠的,那個所謂的指導師給他的定位是聊天型主播,所以徐以寒對此時的所見所聞早有心理準備。可當他看見一顆小小的汗珠從鄧遠側臉滑落時,他還是忍無可忍地心疼了一下。鄧遠畫著很漂亮的妝:白皙發光的肌膚,暖橙色眼影,小巧的鼻梁,還有顴骨位置星星點點的亮片,多漂亮。可那顆汗珠就這樣滑過他的臉,像是對他的嫵媚動人的嘲諷。他感到心疼。媽媽過世之后他就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了,但他知道這就是心疼,心臟好像被人拽了一把,殷殷地滲出些鮮血。心疼。
鄧遠嬌聲說:“大家稍等哦,我去喝點水~”然后他起身向徐以寒走來。那兩三秒的時間里徐以寒翻飛過無數念頭,所有念頭都指向同一個動作:抱住他,不播了,姐姐我們不播了。只要鄧遠叫他一聲“以寒”,或者哪怕鄧遠看他一眼,他都會緊緊抱住他,姐姐我們不播了,對不起。
但是鄧遠旁若無人地經過了徐以寒。他真的端起杯子喝了兩口水,又對著鏡子補了補口紅,然后他旁若無人地坐回到電腦前。
從始至終,他沒有看徐以寒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