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考慮好了嗎?”徐以寒閑閑翻閱著桌上的文件,笑了笑,“沒這么難抉擇吧?哎,只是給她幫個小忙。”
方文坐在徐以寒對面,一手攥著手機,一手緊扣在自己的膝蓋上。
徐以寒掃他一眼,淡淡道:“我是這么想的,方主編,這個比賽結束之后呢你就留在蔚藍,做個——編輯部部長,你覺得怎么樣?”
“徐總,”方文停頓兩秒,艱難地說,“這已經不只是營銷或者炒作了,這是……這是作假。”
徐以寒暗罵這書呆子怎么這么不識抬舉,臉上還是笑瞇瞇的:“病忘她也是沒辦法,太忙了,而且因為網上那些事兒,她心里狀態也不好。你就當幫她個忙,回頭你做了部長,她就是你捧出來的作者,這多好?”徐以寒略略提高聲音,“而且,她肯定不會白讓你幫忙,懂我意思吧?”
方文垂著眼,低聲道:“我明白。”
“嗯,那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如果放在幾年前,方文根本不會給徐以寒問出這句話的機會——最大的可能性是拍案走人老子不干了。可也許是年歲漸增的緣故,生活總逼著人向利益看齊,尤其是,當方文看著那些順利畢業的老同學一個個有車有房家庭美滿,當方文過年回家時發現自己要給出的壓歲錢越來越多,當方文聽張莉抱怨她租的房子總是下水道堵塞——這是個很好的機會,能賺外塊,能獲得一個很好的職位,而他需要付出的,不過是寫寫小說。
但這是作假,這就是作假,方文又想起其他作者們,唐納森一天之內寫了兩萬五千字,還有black——她已經寫了幾百萬字可還是沒火起來。方文想起他們,心臟像是被扼住了,他縱然活得不算順風順水,可又有幾個人是不勞而獲的呢?他在這個圈子里,他知道甚至更多人是勞而不獲的。
“方主編?”徐以寒慢悠悠道,“考慮好了嗎?誒,你也不要太緊張啊。”
方文手心出了汗,他挺起腰抬起頭直視徐以寒,“我寫不了”四個字在他唇邊橫沖直撞,險些就要被他吐出口。
然而手機一震。
張莉發來一條微信:嗚嗚嗚,房東突然說要賣房子,讓我這周之內搬走,這什么人啊!!!
“……”
方文呼吸一滯,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了,他腦子里都是張莉的事,張莉要搬家了,張莉想租個新一些的房子,張莉無意中說想和他住一起,張莉碩士畢業今年25,而他已經三十多歲一無所有,張莉竟然愿意和他在一起……
好像有一只晦暗的幽靈潛入他身體,神不知鬼不覺就代他點了頭:“沒問題的,徐總。”
徐以寒微笑頷首:“這就對了嘛,待會兒我就把這周的錢轉給你,啊。”
方文走出辦公室,他站在一個無人經過的角落里,回了張莉的微信:“別著急,我租個大一點的房子,你搬來和我住。”
同一時間,趙辛合上筆記本電腦。
兩萬五千字他寫了一整夜,速度比上次快得多——只因他運氣好抽到第一個更新,不用閱讀大量的其他作者的更新內容。
更新完他也沒急著去睡覺,而是守在電腦前一遍遍刷新小說的評論區。雖然他平時也會看評論,但總是略略掃一眼——他已經習慣了那些褒揚和詆毀,早就無所謂了。
老實說,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在乎過讀者的評論。
“辛辛,來吃點東西。”母親端著個水果盤走進房間,盤子里有一只蘋果和一捧櫻桃,都是已經洗干凈了的。
趙辛拈起一只櫻桃送進嘴,沖母親笑笑:“好甜啊。”
“四十一斤,能不甜嗎?”母親也笑,“準備睡啦?”
“嗯。”
“哦,睡前是不是要打個電話什么的?用我回避嗎?”
趙辛有些無奈地看向母親:“媽,你也都知道了?”
“你爸跟我說的,”母親頓了頓,收起笑意認真道,“其實你爸一直很關心你的,他還看過你的小說……只不過這些他從來沒給你說過。”
趙辛低聲說:“我知道他關心我。”
“昨天我都批評他啦,哪有說話這么難聽的?”母親放下果盤,搖了搖頭,“我兒子就是寫童話也能寫得好。”
趙辛:“媽——你不用這樣,我也有錯。”
趙辛原本興沖沖想去甘城找劉語生,卻被父親一席話質問得心灰意冷——然后父子倆就吵了一架。說來有些好笑,他年近三十,趙教授五十有余,兩個男人竟然吵得臉紅脖子粗,最后以趙教授甩門離開告終。
再回想當時的情景,趙辛承認自己過于氣急敗壞了——或者說是慌不擇言。父親的一席話精準地戳中了他的軟肋:他心里隱隱懷疑的,正是劉語生是否能接受與一個殘疾人相伴。離開網絡和文字,這個殘疾人不是一呼百應的唐納森,他只是一個殘疾人。
越是被戳中軟肋,他便越是嘴硬地不承認,以至于最終對父親惡語相向:“那當年你們為什么不給我打疫苗?!”話一說出口趙辛就后悔了,但是為時已晚,趙教授臉色大變,整個人神情灰敗下去。半晌,他用力關上門,離開了趙辛家。
“哎,一家人哪有那么多錯不錯的?”母親拍拍趙辛的肩膀,“你爸也是著急了,你才和那個男孩在一起幾天,你就要去找他——你一個人去外地,我們不放心啊。再說了,你對那男孩了解多少?他家里是什么情況,你清楚嗎?”
“……”
“你爸主要是怕你受傷害,我也是——總有一天我們沒法陪著你了,到時候你得一個人面對所有的事。”
趙辛苦笑:“媽,我都快三十了。”
“知道你快三十啦,可當父母的總覺得孩子還小呢。尤其是你的身體又不方便,甘城那種小城市,殘障設施肯定比不上武漢,我們能不擔心嗎?”母親話鋒一轉,又笑了,“也可能是我們太緊張了……年輕人談戀愛做點沖動的事兒也正常。哦對,我看了你那個小朋友的微博,蠻可愛啊。”
趙辛低笑:“對,他很可愛。”
“叫他來武漢嘛,讓我們也見見?你爸那人心思重,你讓他和小朋友見個面,也許他就放心了呢。”
趙辛當然想叫劉語生來武漢,他甚至都計劃好了帶劉語生去哪玩、去哪過早、去哪宵夜。他比誰都盼著劉語生來武漢,住在他家,睡在他的床上——然而他知道現在不是時候,劉語生的母親還在住院,并且即便她出了院,劉語生也不能說來就來。
“再說吧,媽。”
母親去上課,趙辛撥了劉語生的電話。
劉語生很快接起,聲音是輕快的:“趙辛。”
“干什么呢?”只是被他叫一聲名字,趙辛都忍不住勾起嘴角。
“拖地,”劉語生的氣息有些急促,“我媽明天出院了,我得提前把家里收拾干凈。”
“這么乖。”
“嗯,”劉語生笑著應道,“是嗎。”
“語生,”趙辛壓低聲音,“再叫一聲。”
“什么?”
“你在微博里叫的那句。”
劉語生一哽:“不……不了吧。”
趙辛堅持:“我想聽。”
“……”
“乖,”趙辛柔聲哄他,“就一聲。”
劉語生沉默,淺淺的呼吸透過手機,落在趙辛耳畔。
半晌,他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喚道:“……哥哥。”
趙辛怔了怔,感覺有一股熱流在胸口融融蕩開。他險些脫口而出“你來武漢吧”,但是硬生生忍住了。這種情緒他知道該怎么稱呼:患得患失。他可以確認主權似的哄劉語生叫哥哥,但不能再予取予求劉語生來武漢,因為他知道這會讓劉語生為難,也因為他知道,劉語生不會拒絕。
他決心去找劉語生,如果現在不行,他可以再等等。他知道自己沒資格要求劉語生為他拋下一切,更沒資格要求劉語生有足夠的勇氣陪伴他一生。
他沒資格,但是他愿意為此努力。
他要去找他,哪怕是坐著不愿示人的輪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