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遠的頭發已經有些長了,能在腦后抓起一個短短的馬尾。
他換上一條天藍色的棉布裙子,上身是寬大的純白衛衣,腳上一雙白色帆布鞋。
“姐姐,”徐以寒忍不住盯著鄧遠光潔的小腿,“你這樣就跟高中生似的。”
“噯,”鄧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解釋道,“小空年紀還小,我就……穿得年輕點。”
“嗯,走吧!毙煲院涯菈K黑森林蛋糕放進冰箱。
上車,鄧遠坐在副駕,手里捧著那杯奶茶咕嘟咕嘟地喝,腮幫子微微鼓起來。一路上徐以寒都在用余光打量鄧遠,感覺自己的胸腔好像也隨著他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燥熱難耐。
下車時,鄧遠已經把一大杯奶茶喝完了。
徐以寒笑著問:“這么喜歡?”
鄧遠點頭,嘴唇上還沾著一點淺綠色的抹茶奶蓋,看上去有些憨氣:“喜歡啊,我記得我剛來上海的時候……”他頓了兩秒,然后才繼續說,“當時史巖就給我買了一杯奶茶,COCO的,好好喝呀。以前我在老家也喝過奶茶,四五塊錢一杯,就是個甜味兒。來了上海我才知道,原來奶茶能賣得這么貴,但是這么好喝。”
他說完,舉起手里的空紙杯看了看,又說:“還包裝得這么好看!
徐以寒聽得愣。骸澳阍缯f,我天天給你買。”
“不啦,”鄧遠笑道,“天天喝也太奢侈了。”
“我有錢啊!
“錢不是這么花的,”鄧遠攥了攥徐以寒的手,“咱們走吧,以寒!
徐以寒跟著鄧遠走進醫院,一路上都在愣神。他那隨著鄧遠腮幫子鼓起來的胸腔,此時此刻好像癟掉了,核桃似的皺巴巴縮成一團。說是心疼么?也不至于,他活了這么多年,當然見過比鄧遠更貧窮更拮據的人——在英國時留學生圈子里有個男孩兒,窮得天天去和流浪漢排隊領救濟餐。而且再說了,沒錢喝奶茶,也根本算不得“貧窮拮據”。
但是,但是這種滋味兒準確來說是,他竟感到幾分愧疚。鄧遠和他有血緣關系,鄧遠是他哥——或者說姐姐。他想他如果能早點碰到鄧遠就好了,他要天天給鄧遠買奶茶,把那些網紅款人氣款通通買一遍,發胖也沒關系。
“以寒,你要進去嗎?”鄧遠輕聲問。
他們已經來到住院部三樓,徐以寒抬頭,看到“消化科”三個大字。放在平時他是一定不進去的,他又不認識那個什么小空。但剛剛鄧遠那句“史巖就給我買了一杯奶茶”又令他有些微妙地不爽,一杯奶茶能記這么久?
“進去吧,”徐以寒說,“慰問下小朋友!
他便跟著鄧遠進了病房,是一間很大的四人病房,小空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她瘦得兩個眼窩都凹陷下去,頭發枯黃似荒草,人倒是挺精神,見鄧遠進來就立馬揚聲道:“青姐!你來了!”
青姐?徐以寒疑惑,但沒問。
“嗯,今天怎么樣?頭還暈嗎?”
“不暈了,李大夫開的藥挺管用,”小空看看徐以寒,低聲問,“這是?”
“……我弟,”鄧遠說,“就是他借錢給咱們!
“啊,”小空的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對徐以寒說,“謝謝您啊!
徐以寒搖頭:“不客氣!
小空看起來并不像男孩兒——除了胸部過分平坦之外。不是徐以寒故意去看她的胸,而是她實在太瘦了,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塊窄小的木板。
鄧遠:“昨天李大夫跟我說你恢復得挺好,下周也許就能喝點粥了。”
“唔,好啊,”小空笑笑,“我昨晚還夢見吃火鍋呢,蝦滑——那么大一塊!”
“等你出院了我帶你去吃。”
小空眨眨眼:“那你要排隊嘍!
“嗯?”
“昨晚她來了,翹了晚自習來的,”小空語氣得意,“哭得呀,怎么哄都哄不住,我們說好了,出院了就去吃九宮格!”
“還九宮格呢,”鄧遠伸手在她腦門上點了點,“你只能吃清湯的。”
“不是吧——”
鄧遠坐在病床邊上,徐以寒站在距病床幾步之遙的位置。他看著鄧遠俯身和小空聊天,兩個人說說笑笑的。沒一會兒,小空忽然朝徐以寒瞥一眼,然后很輕很輕地在鄧遠耳邊說了句什么。
鄧遠先是搖頭,然后又點頭,表情有些無奈。
又過了十來分鐘,鄧遠起身:“那我先走啦?明天遲洋來看你。”
“嗯,”小空笑得賊兮兮的,“約會去啊?”
“……差不多吧,”鄧遠也笑,“晚上睡覺蓋好被子啊!
“知道了知道了!
兩人走出病房,鄧遠去護士站詢問小空的情況,護士們都挺和氣,一再讓鄧遠放心,說她們會照顧好這個小孩兒。
“她家人呢?”站在三樓的樓梯口,徐以寒好奇地問。
“她是從家里跑出來的,她家在安徽!
“跑出來?離家出走?”
“差不多,”鄧遠嘆氣,“她想變性的事兒被家里發現了,她家在一個小縣城……家里接受不了,不讓她上學了,要讓她嫁人!
“嫁人?”徐以寒驚訝道,“她多大了?”
“今年十七。”
“……”
“她有個小女朋友,在上海,”鄧遠笑了一下,語氣變得柔軟,“她就跑來上海了——這兩人還是網戀。”
“哦,就是那個翹了晚自習來看她的?”
“對,我聽她說成績很好的!
走廊里人來人往,護士推著車從他倆身邊經過,幾個醫生匆匆走過,還有扶著老太太的年輕人,牽著老婆的中年男人……徐以寒也笑了:“現在的小孩兒這么浪漫啊。對了,她為什么叫你青姐?”
鄧遠:“她知道我真名,但是在外面都這么叫,為了……安全!
徐以寒皺眉,剛想追問那你到底遇見過什么危險,卻見鄧遠猛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徐以寒扭頭隨著鄧遠的目光看過去。
“……那三個人走過去的時候,”鄧遠一邊說一邊抬腿跟上去,“他們在說小空的名字!
徐以寒心頭一震,連忙也跟上去——而鄧遠已經跑起來了。兩男一女直沖小空的病房,隔著五六米,徐以寒聽見他們進門時把門撞得“嘭”一聲巨響。
“你們干什么!”鄧遠尖叫著撲上去,一個男人竟然已經狠狠摁住小空瘦弱的身體,而她掙扎得像條案板上待宰的魚。
“我干什么!你他媽騙我女兒你還敢問我!”男人一腳揣上鄧遠的肚子,大手一扯就把針頭從小空手臂上扯出來,纖細的針尖竟帶出一連串透明藥液向空中飛濺。
小空嘶啞道:“爸!爸你放開我!”
而另一個男人一把抓住鄧遠的領子將他從地上拎起來:“就是你們把孩子騙——嘶!”
他話沒說完,已經被徐以寒一拳打倒在地!
徐以寒什么都沒想,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他們敢打鄧遠!他死死地把男人摁在地上,一手用力卡著他脖子一手奮力揮拳,揍得那男人連連粗吼。而那中年女人則撲到徐以寒身上抓他的頭發,被鄧遠用力拖開了,兩人也撕扯起來。
直到醫院保安趕來,這場混戰才總算結束。小空臉色煞白,不住地咳嗽著,而徐以寒堪堪和那兩個男人打成平手,鼻血流得滿領口都是,脖子上還被女人的指甲抓出了鮮紅的傷痕。
病房里一片狼藉,小空的輸液架被撞倒,被子枕頭都滾到地上。其他三個病人的家屬連聲尖叫:“黑社會打架啦!快報警!快——”
“這是我女兒!他們這些騙子把我女兒騙到這兒!”拔了小空針頭的男人惡聲道,“你們報警!報警啊!我不信上海都沒有王法了!”
“爸——爸我自己來的!跟他們沒關系!”小空跪在病床上抓著男人的胳膊,“他們是來幫我的!”
“你給我閉嘴!”男人一巴掌抽在小空臉上,“你的賬老子回去再跟你算!媽的。”
“大夫啊,你看看,這是我們家戶口本!”女人從腰包里掏出戶口本,湊到聞聲趕來的主治醫生面前,“你看我們是一家啊,這是我,我老公,我家孩子!這孩子被人騙到上海來,我們好不容易才找來的呀,這——”
鄧遠急切道:“李大夫,他們不管孩子的病,要逼她嫁人!”
“什么。磕阏f什么?”女人指著鄧遠又要撲上去,被保安攔住了,“我家孩子好好的,就是被你們騙了才有。
鄧遠不甘示弱:“她是性別認知障礙!”
“放你媽個屁!”女人啐一口,“小孩就是被你們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帶壞的!”
徐以寒抹一把臉上的血,腦仁一裂一裂地感覺要炸開了。
“好了好了,你家小孩的情況我們也知道,”李大夫連忙打圓場,“這個,咱先不說你家小孩有沒有性別認知障礙,她現在可是剛洗了胃,性激素也是失調的,啊,這個肯定要治,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治啊,治病可以啊,我家小孩我們帶著治病,他們倆是什么東西?!孩子從家跑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才多久就成這個樣子了?!”
“行了行了,”李大夫拽著鄧遠和徐以寒,硬是把他倆拽出病房,“你們先回去,我知道你們是——獻愛心——但是這孩子家里既然來人了,你們就回避一下,啊。”
鄧遠急得臉都漲紅了:“他們要把她帶回家!那就完了!”
“小姑娘還沒成年,他家要是真的報警,你們吃不了兜著走!”李大夫拍拍鄧遠的肩膀,“要交涉也起碼等到明天,你們都冷靜冷靜,啊?你們這一見面就打架,能交涉什么?”
“我——”
“你們這樣鬧下去,其他病人怎么辦?”李大夫皺眉,“我們不能派幾個保安守在病房里吧?這樣,你等著,我去和他們溝通一下。”
李大夫轉身回到病房,把鄧遠和徐以寒留在原地。
鼻血還在流,路過的護士好心遞給徐以寒幾片紗布。
沒一會兒李大夫又出來:“和他們說好了,孩子今晚得繼續治療——而且這個點也辦不了出院手續了。你們明天一大早再來,好吧?都冷靜冷靜,明天再說!
鄧遠用力咬著嘴唇,看向病房。病房的門上有一塊玻璃,透過玻璃,徐以寒看見那個女人正掰著小空的肩膀痛罵,而小空垂著腦袋一動不動。
鄧遠說:“起碼讓我進去看看小空,她肯定嚇壞了。”
李大夫:“哎——”
最終鄧遠還是進了病房,兩男一女如臨大敵地看著他,而他只是看向小空。
小空的臉有些腫,臉頰上還有淚痕,但她沒有哭,反而沖鄧遠點點頭:“你們先回去吧,明天……明天再來!
鄧遠沉默,幾秒后他開口,嗓音是啞的:“保護好自己,有事找李大夫,知不知道?”
小空點頭:“我知道。”
沒有去逛街,沒有去看電影,徐以寒和鄧遠直接回家。
路上下起雨——似乎上海總是在黃昏時下雨。進家門,兩個人均是狼狽不堪,身上到處是血漬污漬。
“以寒,”沉默一路,這時鄧遠終于開口,“對不起!
“……”
“我沒想到會這樣……”
“沒關系,姐姐,”徐以寒從冰箱里取出那塊黑森林,“沒法出去玩了,吃蛋糕吧。”
鄧遠便用勺子挖著蛋糕,小口小口地吃。他低垂著眼睛,臉上臟兮兮的,樣子像只流浪貓。徐以寒看著他,回想起他沖進病房撲向那男人的一幕,感覺有些恍惚——原來鄧遠還有如此兇猛的一面。
蛋糕吃完了,徐以寒問:“喜不喜歡?明天再給你買?”
鄧遠牽強地笑了一下:“喜歡!
緊接著說:“以寒,謝謝你……謝謝你幫我們!
沒錯,如果今天徐以寒不在,那么一個鄧遠一個小空,哪是那三個人的對手?
但是徐以寒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怎么就腦子一熱揮拳沖上去了,現在想想其實這場架完全不必打——因為打了也沒用,他們根本阻止不了小空的父母。
“我最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毙煲院f。
鄧遠點點頭。
這天晚上,他們也沒像中午說好的那樣做.愛,而是兩個人躺在床上輕聲說話。
“你們準備怎么辦?”徐以寒問。
“……肯定不能讓小空被帶回去!
“可她還沒成年,她爸媽要帶她走,你們一點辦法沒有!
“……”
“她爸媽要是真的報警了,更麻煩。”
“……”
“姐姐,”徐以寒輕嘆,“你們也算盡力了!
鄧遠忽然捂住眼睛:“我不能看著她被毀掉。”
他哭了。
徐以寒抬手想要摟一摟他,手臂卻遲遲放不下去。他忽然想,他能給鄧遠買奶茶買蛋糕,能給鄧遠錢,但除此之外呢?鄧遠所做的事情簡直像精衛填!獩]用的。他幫不了鄧遠。
這一晚,徐以寒和鄧遠默然相對,都不知道彼此是何時入睡的。小空的事像一只不可撼動的鐵籠子,牢牢壓在他們身上。
凌晨四點過,鄧遠放在枕邊的手機忽然鈴聲大作,凄厲地劃破這沉默的夜。
李大夫說,小空跳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