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上海。
上周一場陰雨綿綿的倒春寒放倒了會議室里的一大半人,在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和擤鼻涕聲中,徐以寒長吁一口氣,接著又翻了個白眼。
總助張姐側(cè)身輕聲問:“徐總,您看要不咱先休息會兒,讓大家去吃個午飯?”
“沒事,”徐以寒把手里的碳素筆扔在桌上,“讓他說完吧。”
會議室前方,一個年近四十的禿頂男人正對著PPT喋喋不休,徐以寒知道他說的都是屁話,可還是得讓他說完——這人好像是邱阿姨的什么親戚。表哥?堂弟?忘記了。
邱阿姨是老徐的現(xiàn)任妻子,老徐是徐以寒的爹。
坐在一旁的版權(quán)部部長又在擤鼻涕,徐以寒忍不住皺眉,心想這女的擤鼻涕也太使勁兒了吧?不怕鼻涕從衛(wèi)生紙里噴出來?這么一想,似乎空氣中密密麻麻擠滿了細菌和病毒。
徐以寒看向自己的手腕,十一點五十二分,他決定再忍八分鐘,如果十二點整禿頂男還沒講完,他就打斷他。
十一點五十三,總助也擤鼻涕了。
十一點五十四,不知道是誰放了個響屁。
十一點五十五,市場部副部長低頭玩手機。
十一點五十六,徐以寒打了個哈欠。
十一點五十七,全體鼓掌——終于講完了?!
徐以寒精神一震,立刻跟著眾人鼓起掌來,力度大到掌心都微微發(fā)麻。總算!總算完事兒了!下午可以直接安排工作了!入職近一周,徐以寒聽了不知多少場工作匯報,現(xiàn)在總算,總算都他媽完事兒了。
“謝謝大家,謝謝大家,”禿頂男臉色紅潤,面帶得色,“我也是咱們公司的老員工了呀,我陪著公司一路走來,看著它不斷壯大、不斷發(fā)展……我真是自豪!現(xiàn)在咱們公司又有了新的領(lǐng)導(dǎo),咱們徐總,海歸高材生!我相信在徐總的領(lǐng)導(dǎo)下,咱們公司一定能再創(chuàng)輝煌!”
眾人紛紛看向徐以寒,再次鼓起掌來。徐以寒只好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同時崩潰地想,有完沒完了,別逼逼了,快散了吧。
“最后,我想用一張照片作為結(jié)束,這是今年過年我在莫干山拍到的!我希望咱們公司就像這只雄雞一樣,展翅高飛!”
徐以寒甚至沒反應(yīng)過來禿頂男說了什么,只見屏幕一閃,眼前霍然出現(xiàn)一只黑色大公雞!
這公雞身形健碩,羽毛黑亮,雞冠鮮紅,正展翅騰空,雞目圓睜,雞喙大張!
不知是誰“哇”了一聲,版權(quán)部部長剛要抬手鼓掌,卻見徐總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我操啊!!!”徐以寒不受控制地抓起水杯,抬手就砸向屏幕!
“啊!!!”
“快斷電!”
“老邱你快出去!”
“徐總您怎么了?您沒事吧徐總?您別生氣啊徐總,老邱這人干活是差了點兒但他也算為公司盡心盡力了!”
“是啊徐總,老邱剛來公司的時候還扎了個馬尾呢!您看他現(xiàn)在!”
“徐總……”
“……閉嘴!”徐以寒雙手發(fā)抖,頸上青筋暴起,他用力低喝道,“散會!都出去!”
二十分鐘后,徐以寒辦公室。
“哎呀,徐總,您看這事兒……完全是誤會,”張姐拍拍徐以寒的肩膀,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大家也不知道您有恐……哎恐什么來著——這個病嘛。”
徐以寒冷冷地說:“恐鳥癥,Ornithophobi。”
“哦哦,恐鳥癥,不瞞您說,我活了四十多年這還是第一次聽說呢……”
“行了,我沒事,你去給我叫杯咖啡,什么都不加。”
“您不吃飯呀?中午不吃飯可不行,胃受不了!現(xiàn)在是沒事,歲數(shù)大了毛病就出來啦!”
“叫杯咖啡,”徐以寒的后腦勺一抖一抖地疼,“現(xiàn)在,快。”
張姐一步三嘆氣地走了,徐以寒仰頭倒在辦公椅里,疲倦地閉上眼。
恐鳥癥,指對鳥類不正常的、不合理的恐懼。尤其體現(xiàn)在對鳥的喙,爪,頭,以及去毛后的皮膚等部位。這種心理疾病極難糾正,很多時候會伴隨病人一生。
徐以寒倒不怎么怕鳥,在英國留學(xué)的時候,他偶爾還會撒些面包屑在窗臺上喂麻雀。
徐以寒只怕雞。
一切褪盡絨毛長出羽毛的雞,無論公雞母雞,黑雞白雞,活雞死雞,他都怕。
并且不是一般的怕,是只要腦海中浮現(xiàn)出雞的畫面就會手心冒汗,不自覺蜷起腳趾的,這種怕。
好在只要不主動去生禽市場,城市里幾乎見不到雞。
但千算萬算,徐以寒沒想到,他會在述職會議上看到雞的圖片。
他媽的!
堂堂空降總裁,徐氏企業(yè)大少爺,英俊多金名校海歸,竟然,怕雞?
這事兒傳出去,他徐以寒威嚴何在?
想到這徐以寒的后腦勺更疼了,疼得簡直像要裂開。咖啡,怎么咖啡還沒到?不是樓下就有咖啡廳嗎?!
這時手機又響起來,丁丁零零的鈴聲仿佛在催命,徐以寒暴躁地瞟一眼屏幕,整個人更加暴躁了。
“喂?!你要是參賽就直說,不是參賽的事我掛了!”
“你怎么這么暴躁。”電話那頭是一個略微低沉、從容不迫的男聲。
“少廢話,這么快就傳到你這了?”
“嗯,今天中午你爸和邱阿姨來我家吃飯,飯桌上邱阿姨那親戚就打來電話了。”
徐以寒破口大罵:“我他媽服了,沒斷奶么這是,除了告狀不會別的?!再說我給他解釋了,我那是恐鳥癥,恐鳥癥是種病!我當時控制不住我自己!”
“這話說出去誰信。”
“我真的有病啊,”徐以寒欲哭無淚,“一會兒老徐又要給我打電話了……行,你這電話沒白打,我起碼有點心理準備。”
“不客氣,祝你早日康復(fù)。”
“等等你先別掛——趙辛!”
“嗯?”
“我再問你一遍,你真不參賽?”
“我和你說得很清楚了,”趙辛淡淡道,“我不想和那些人比賽。”
“我今天早晨才從編輯那兒聽到的消息,”徐以寒頓了頓,低聲說,“罐頭帶魚要參賽。”
趙辛:“……”
“怎么樣?你再考慮考慮?”
趙辛沉默幾秒,嗤道:“你們找來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什么人’?罐頭帶魚是我們蔚藍的當家寫手你知不知道?”徐以寒又有點暴躁了,“我跟你說,你再看不起人家,人家寫個幾百字的小段子就有上萬的轉(zhuǎn)發(fā),不服不行!”
“……哦。”
“嘖!不是有人說他抄襲你嗎!你不好奇他是個什么人?啊?”
“不好奇。”
“……你就不好奇,你就死鴨子嘴硬!我看你忍到什么時候!”
徐以寒掛掉電話,在辦公室里來來回回地踱步。
趙辛怎么就這么固執(zhí)?!蔚藍和豪盛兩家公司吵了將近一個月的架,才總算策劃出這場比賽,從宣傳到組織再到后續(xù)運營,全都按照業(yè)內(nèi)最高標準來做。對于網(wǎng)文作者來說,只要參加了這場比賽,無論結(jié)果如何,一定都能獲得一波絕好的宣傳。
聽說言情那邊已經(jīng)有幾個作者為了爭奪參賽資格而互爆黑料,他趙辛可好,別人求著他參賽,他看不上!
徐以寒用力坐回椅子里,撥了總助的電話:“張姐,咖啡呢?!”
“我也催著呢!我給您訂的是養(yǎng)生咖啡,可以清熱去火的!徐總您別急,我剛給快遞員打了電話,說是到五角場啦!”
徐以寒:“……”
他人在徐家匯,咖啡,剛到五角場。
“張姐,你去樓下給我買杯黑咖啡——不,你去便利店給我買袋雀巢速溶就行,張姐,就現(xiàn)在,麻煩你快去。”
張姐尷尬地笑了笑:“哎!那好吧……”
徐以寒仰天長嘆,他真不知道這倒霉催的網(wǎng)文公司是怎么堅持到今天的:一線編輯人均27.21歲,管理層人均42.33歲,更別提還有一個接一個的關(guān)系戶。徐以寒一直記得他第一天來上班時的情景,編輯部的編輯們在討論一部耽美小說的大綱,編輯部部長——邱阿姨她親哥——將近五十歲的男人,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姑娘中間,臊得耳紅面赤。
早知道老徐讓他接手的是這么個爛攤子,他寧愿繼續(xù)在英國讀博,水硬頭禿也認了。
張姐敲門:“徐總,咖啡來啦。”
“嗯,進來。”
徐以寒看見自己從英國帶回的古董骨瓷杯里,盛著熱氣騰騰的雀巢速溶。
行吧。
“徐總,那您看,那杯養(yǎng)生咖啡……”
徐以寒煩躁道:“你喝吧。”
張姐連連搖頭:“這怎么行,兩百多一杯呢!”
“……多少錢?”
“二百二十五!這還是免了配送費……”
徐以寒的太陽穴抽搐了一下。
“咱們公司餐費報銷是有限額的吧?兩百多一杯,不會超出額度嗎?”
“小事小事,您剛來不了解情況……我們這些人有限額,您還能有限額嗎?”
徐以寒咬牙切齒地問:“之前徐以倩在這兒的時候,她一天報銷多少錢?”徐以倩是徐以寒同父異母的妹妹,徐以寒回國之前,徐以倩擔任這家公司的總裁。
張姐咧了咧嘴,表情有些尷尬:“這……這我還真不太清楚,我也不是財務(wù)的……不過咱們也就報銷餐費和交通費,能有多少錢呢?”
徐以寒冷笑:“我以前可經(jīng)常看她發(fā)朋友圈,隔三差五吃松露呢。”
張姐:“……”
“算了,我就隨便問問,你去休息吧。”徐以寒轉(zhuǎn)念一想,張姐確實就是個打雜的,她能管得了什么事?沒必要難為她。
“哎!那您也好好休息!”
“對了,”徐以寒說,“等那個養(yǎng)生咖啡到了,你還是送過來吧。”他倒想看看兩百多一杯的養(yǎng)生咖啡,是個什么收智商稅的玩意兒。
張姐殷勤道:“好的好的,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