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風眠回到太明宮的時候太陽已經到了西木山的頂上，就要落下去了。他回頭看了看夕陽。

遠處一個聲音傳來：“美否？”

柳風眠怔怔地抬起頭，朱雀樓上他的父親正俯視著他。

柳風眠站在父親身旁。父子倆的目光都看著西邊的落日。良久，柳萬墨說：“夕陽無限好，可終究是留不住的。”

柳風眠目光暗淡：“可是夕陽之后又會有星辰，一樣無限好。父親......父親可是又想母親了？”

柳萬墨看了看兒子，忽然笑了笑：“我的風眠長大了，什么都瞞不過你了。”

“這些年，父親只要是來看夕陽大多都是因為母親吧。”

“是呀。她一生最愛的就是夕陽了。我剛認識她的時候也是在這樣的傍晚，微風襲來，金烏西落。”

柳風眠低著頭，低聲說道：“都是因為孩兒吧，母親才難產而亡。”

柳萬墨背著手，眼睛里一片默然：“我答應過你母親會好好照顧你。你母親不希望你做一個君主，只希望你一生平安無事，臨終時為你取名風眠，望風而眠。但是，風眠，你生在我柳家，又是我柳萬墨的嫡子，你這一生早已注定不會平凡，父親不希望你平庸，你要是平庸了，我雍州將無立足之地呀。”

柳風眠的母親是梁州的公主，宮里的舊人常說那是九州一等一的美人，她常常穿著如雪的白衣，眼神里永遠是寧靜的。宮里的舊人忘不了她，說那個太明宮原來的女主人是天下最好的人。柳萬墨忘不了她，那是一生最愛的人，他一生遇到過無數的女人，可是只有那個已經逝去的妻子才是她一生唯一的愛情呀。

柳風眠就是從這些只言片語中知道她的母親，他沒有見過他的母親。無數次在睡夢中都會看見他的母親向他走來，可是卻永遠都看不清，永遠都摸不到。

柳萬墨忽然轉過身來說道：“我這一生有三恨，一恨父親不愛，二恨兄弟不和，三恨愛妻早亡。父親希望這三恨都不要在你的身上重演。”他徑直地離開了，忽然又站住，背對著柳風眠說道：“無論外面如何評價我，可是我對你們的愛永遠都沒有少過。”說完便離開了。

柳風眠不理解父親為何要說這些，但是很多年后，他忽然在一個瞬間想起了父親的這些話，他終于知道父親當時已經察覺了他的孩子長大了，再也不認為父親是神，父親也犯過錯誤。

柳風眠的父親是雍州的主君，也算是一位烈主，可是他一生卻都追在他的父親身后，也許九州之虎的名聲太大，蓋過了他兒子的一生。后來人們漸漸忘記九州之虎，要把目光轉到柳萬墨的時候，他的兒子柳風眠又登上了歷史的舞臺，他光芒更是蓋過他們柳家七百多年的任何一位主君，就這樣柳萬墨消失在了歷史的塵埃中，偶爾提起他都是因為他的兒子。

柳風眠忽然想起好些時日沒有去蓿阿夫人的宮中了，還有些想念。于是他走下朱雀樓朝著蓿阿夫人宮中去了。

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嘴里唱著草原上的歌謠，歌聲很輕，女人邊唱邊看著孩子微微地笑著。

“嬤嬤。”一個聲音傳到蘇可的耳朵里，蘇可抬起頭看見遠處站著的少年。蘇可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少年了，忽然有一瞬間覺得他長大了很多。

蘇可笑著說：“風眠，你來了。”柳風眠點點頭。他也好久沒有見到蘇可嬤嬤了。蘇可嬤嬤是蓿阿夫人出嫁時就帶過來的婢女，也和夫人一樣來自草原。

柳風眠問道：“母親歇了嗎？”

蘇可微笑著說：“沒呢，還在里面抱著小公子呢。大公子進去吧，夫人也好久沒見到你了。”

蘇可掀開簾子讓柳風眠走了進去。

屋里就點了一支燭，看著很暗淡。柳風眠輕聲走了進來，看到女人坐在床邊。

“母親。”

女人抬起頭，看到了好久不見的柳風眠，她有點驚喜地說道：“風眠，你來了。”

柳風眠也以笑容回應著夫人。他走到夫人身邊用手摸了摸夫人懷中的孩子，“弟弟又長大了一些。”

女人噗嗤笑了出來：“這么小的孩子，哪里看得出來，倒是你，好久沒見到，長大了不少。”

柳風眠笑著說道：“是呀。父親已經讓我不用去學堂了，我現在都跟著百里將軍上軍營了。”

女人驚喜地看著柳風眠：“我們的風眠長大了。”

柳風眠看著他的弟弟，小孩子睡得很甜。“弟弟真可愛。”

“你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呀，你五六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你，一眼就覺得這孩子和我特別投緣。”夫人說完笑了笑，柳風眠也跟著笑了起來，只是都很小聲，怕吵了女人懷里的孩子。

“今天怎么突然想起到我這里來呢？”女人忽然問道。

“沒什么，就是想母親了，就過來看看。”他低低地說著，忽然又說道：“母親，你說我是不是一個不祥的孩子呀。”

女人吃驚地抬起頭看了看柳風眠：“為什么要這么說呢？”

“因為我，我的母親才會難產而亡。”

女人摸了摸柳風眠的頭發：“傻孩子，怎么會呢？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命數，怪不了別人。你的父親，你的母親還有我，還有你的弟弟們都愛你呀，你是家中的嫡長子，將來要繼承大統的人，你怎么能說自己不祥呢。”

柳風眠忽然笑了笑也沒說什么，只是去看他的弟弟柳風揚。

“母親，我先走了，明天還得一早就去軍營呢。”

女人點點頭說道：“早點休息吧，有時間多多過來母親這里，母親的心里呀，一直掛著你們呢。”

柳風眠起身離開。

蘇可走進屋子：“公主，你也早點歇吧。”

“蘇可，你說風眠這孩子為什么總是把一切都歸咎在自己身上呀？”

蘇可半蹲下去，摸了摸小公子的額頭說道：“大公子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他太善良了，他不希望他愛的人過得不好，他覺得他們過得不好有他的責任。前夫人的死故意是他一輩子的遺憾和自責了。”

“真擔心孩子長大之后受人欺負。”女人嘆了一口氣。

“不會的，夫人。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將來要是繼承了君上的位置，一定會是一個仁慈之君呀。”

“仁慈是好，可是要成為主君，仁慈有時候往往會成為他的絆腳石。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善良，這也恰恰成了他最大的缺點。他出生在柳家就不能以平常人的眼光去看。這樣的孩子本來就應該生在一個平常的大富人家，做個一輩子安樂的少爺公子倒還不錯呀。”

蘇可笑了笑：“兒孫自有兒孫福，公主不要想太多了。對嗎？小公子。”蘇可笑著摸著小公子的額頭。

“愿偉大的長生天保佑他吧。”女人抬抬頭，忽然又問道：“漠北那邊有什么動靜？”

“大汗王怕是要忍不住下來了！我們的探子去到額濟部的時候就已經在說大汗王要下令南征了！越往北這些流言就越多。”蘇可低聲說道。

“看來，這場戰爭是免不了的了。你說君上會打嗎？”

“丫頭不敢猜測，但是以君上的性格，敵人若是來犯，就算傾盡所有他也會打的。可是如今九州不穩，我想君上恐怕還是不會輕易發兵。”

“一邊是哥哥，一邊是丈夫，真讓人為難的。能有什么辦法阻止兩邊開戰嗎？”

蘇可想了想說道：“有是有，就要看兩邊能不能靜下來談一談。狼族南下無疑是對整個九州宣戰了，華族在平時別看是一盤散沙，可是只要外族一來就會擰成一根繩子。其實狼族并占不到什么優勢。狼族無疑是沒有了糧食，漠北那地方荒蕪，又遇上連年的大旱大雪的，要和談九州送糧食肯定是少不了的。”

女人嘆了一口氣，“沒有天大的利益，九州又怎么了會主動送上糧食呀。讓男人去想吧，好了，早些歇了吧。”

蘇可點點頭，忽然又說道：“公主，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憎恨老大汗把你送到九州來換取兩族和平嗎？”

女人忽然詭異地一笑：“恨呀，即使后來我愛上了和親的這個男人。可那又有什么用？兩個族群之間的戰爭，男人不敢打的時候，總要讓我們女人背井離鄉，換取和平，我這輩子也原諒不了我阿爸了，即使現在他已經死了，可是我還是原諒不了他。還有我哥哥默啜，我只是擔心還會有和我一樣被送到家鄉千里之外的女孩子。”

“公主是大汗王的孩子還好一些。我們部落被滅族的時候，所有的女人都成為了俘虜，供給男人玩弄，他們就像惡鬼一般。從那時候開始我對男人已經恨之入骨了。”

女人抬起頭看著蘇可，她的眼里滿是憐惜：“蘇可，不要這樣，忘了它。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現在什么都好了。”

蘇可忽然笑了笑：“我沒事。不過自從看到大公子以后，我覺得世上還有一種男人，他們不像一般的男人一般暴烈血性，他們溫柔可是骨子里卻還是硬氣的，只是不會給你看到而已。公主早些休息吧。”

蘇可原先也是草原大族的女兒，可是族群被大族群吞并，剩下的女人和孩子就像草原的棄民一般四處流浪，被賣到草原的各個部落去做奴仆，那樣的日子早已經過去了，可是留在她胸口里的傷疤卻久久不能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