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東廂二房檐下的吉安, 今日梳了垂髻。碎發長長短短,落在額前卻不顯凌亂。身著過臀的淺橘色襖裙,清爽之余又不乏雅致。
見到老者, 眉眼生笑, 稍稍頷首, 屈膝行禮。
這才合了周老錢所言, 品貌出眾,落落大方。楚鎮中心口松快了, 剛那個嚇得他差點扭頭往回。一大清早的, 拉著張臉。知道的是你長這樣, 不清楚的還以為是不歡迎他們爺孫。
黃氏走出三房, 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蒼發老者右手邊的少年身上,移不開眼。沒見著尚能安慰自個, 她家欣然配得上更好的。可這會……心口只剩憋悶, 為何什么好都叫東耳房那個占去?
楚陌沒有避諱地看吉安,垂在身側的右手中指輕輕點了下袖沿,沿口處露出點點墨綠。
一個兩個的都不省心, 吉忠明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請人屋里坐。跟在后的吉彥,下斂著雙目, 嘴角微揚著,不知在想什。
吉俞拖著閨女走在最后,欣欣往后賴著,不愿意跟著她爹。吉安見之, 朝她招招手:“來姑這!
“姑叫, ”欣欣拽回手, 縮起腦袋顛顛地跑向自家。
才接住欣欣, 吉安就聞嘩啦甩濕衣聲,扭頭看去,只見數粒水珠從吉欣然頭臉快速下滾,才做的襖裙也花了。
“呀,欣然姐,你怎俏沒聲地在我身后站著?”辛語手里提著件濕淋淋的小棉襖,十分抱歉地說:“真是對不住!笨醇廊唤┲桓覄樱旨泵忉,“欣欣這件棉襖不臟,我淘了兩遍了!
不臟你洗什么?吉欣然氣得眼眶都泛紅,她身上這件襖裙可是用緞子做的。原是打算到齊州府再穿,只今日實不想叫小姑得意,才提早上身。現在……垂首看裙上的濕斑,心疼得想破口大罵。
辛語就是故意的,欣欣的藥還沒吃完,她又開始作。這回連臉都不要了,若不是念著身份,她真想問問這位描眉畫眼的想干什?
妖妖嬈嬈地從楚陌身旁過,真不愧是她娘親生的,連惡心人的把戲都一樣。
“傻了嗎,還杵在這做什?”洪氏掀門簾走出,瞄了一眼入正屋的一行,壓聲催促大丫頭:“趕緊回屋換身衣服。”伸手抽走辛語拿著的小棉襖,“我來晾,你把盆洗洗拿到后院去曬!
她現在只盼著老三一家早點去齊州府。有三房在,這院里一天到晚的就沒個清靜。
“好!毙琳Z端了盆,見吉欣然還站著不動,干脆把水往她腳邊倒,正好她繡鞋也是新做的。
吉欣然跳腳,不想落地時腳下一滑,后仰摔在地。掌下濕泥,叫她黑了臉,憤怒地瞪向辛語。
有奶和姑給撐著,辛語腰板也硬起來了,壓根不怵吉欣然,朝她翻了個白眼,抱著盆,往后院去。
“你……”
音才起,吉欣然就啞了,嘴半張著頓在那里。她突然想起來,若小姑真嫁給楚陌,那不就等于辛語又回到了楚陌身邊?
兜兜轉轉,楚陌、辛語依舊是主仆。突然慌亂,那她呢?
眼不眨瞅了全程的欣欣,拉了拉小姑的指:“姐要要喝苦苦湯!彼葡氲搅四俏,小臉皺成一團。
不,小姑前世克殘三任未婚夫婿,她一定嫁不進楚家。吉欣然雙手撐地,憤然起身快步回去三房。
吉安唇角微揚,吉欣然忘了她的小碎步了。牽著欣欣,讓她拎上墻邊的小竹桶。
“姑陪你去后院,給小果樹澆水!
這事欣欣每天必做。就連溺水的第二日,她都沒把小果樹忘了。
晾好小棉襖的洪氏,看著一大一小的背影,忍不住壞心嘀咕道:“遲早那三棵小樹要被水灌死!币皇情|女天天看著,她早把它們刨了挪去別地。
正屋里已經寒暄完了,楚鎮中前一刻還笑容滿面,這眼皮一耷拉竟愁眉嘆起氣:“哎……不瞞你們說,老夫這么大歲數了還不得閑,實是我這可憐的曾孫沒旁的撐得起的長輩了!
說著話,老手一把抓住楚陌的手。立于邊上的楚陌,想把手抽回,但奈何對方緊抓不放。
還抱著小包袱的周老管家,適時地拽出一塊方巾,摁了摁眼角:“我家大爺在小少爺兩歲時就不幸去世了,大奶奶身子也一直不好。年前到寒因寺還愿,在回程路上又遭大火,傷了根本,落下心疾、咳疾,也不知能熬到幾時。”
楚鎮中再嘆氣,回仰首看曾孫,擺出一副悲傷樣:“他娘現就撐著一口氣,等著他定親。我楚家虧欠她良多,到最后了,我怎么都得叫她走得安心!
這這……吉忠明不知該如何接話,瞧著兩老一唱一和的,全不像來提親的,倒似仗慘逼親。眨了眨眼睛,好歹問一句:“善之,你可與老太爺將之前事說清楚了?”
“巨細無遺!背跋氤鋈プ咦撸行┙涍^不知道也好。
“吉老爺,”周老管家左手里攥著方巾,上前半步真切道:“我家小少爺跟貴家千金就是天定的良緣。不然咱一個范州府人家,怎那么湊巧就在貴家千金危機時候出現了?”
楚鎮中聽完連連點頭:“說得太對了。”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與吉忠明講,“這就是老天爺牽的線!
他們是來提親的?楚陌留意著吉家眾人的神色,強硬地抽回自己的手,來到堂中,向吉忠明夫婦拱禮道:“善之知您二位十分疼寵吉安,恨不能將她時時刻刻護在身后,是萬不想她遠嫁!
確實,但如今情況由不得人。吉忠明現就想要楚陌一句話。
“善之不才,求你們掌中明珠。堂堂男子,頂天立地,今以先父之名立下誓言:此生吉安若不背棄,陌允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敬之重之,護其怡然,她生我生,她隕我亦……”
“呸,”楚鎮中斥道:“大好的事,提什么喪?你和吉安一定會活得比我長!
吉忠明笑著附和:“您老說得對。”他無甚可說了,轉眼看向老妻。
“你上回來,不巧家里有客。喝了一杯茶,就匆匆離開了。”吉孟氏終于能理解那日鐘蔣氏的心情了,越看楚陌是越覺滿意。真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身條也好。
往那一站,遠近看都是翩翩佳公子,就是親緣薄。臉上神情和藹,內里也心疼這孩子。
“今兒有閑,你也出去轉轉,好好看看咱家!
楚鎮中知這是要交換庚帖了,立馬擺手:“去吧去吧。”
“好,”楚陌拱禮,臨走時還看了一眼他太爺,明顯是對其不甚放心。只楚鎮中此刻一門心思全在快要到手的庚帖上,壓根沒注意。
出了正屋,楚陌目光掃過院子,見東廂檐下少了一只小竹桶,腳跟一轉往右,向后院走去。
吉家后院雖有雞有牛、驢,但日日清掃,干凈整潔,一點異味都無。站在后檐下,楚陌看女子面目柔和地瞧小肥丫耍玩,其唇角不時高揚,小小的梨渦或深或淺。眼底的墨色淺了些許,雙目變得清澈。
戴著貓兒帽的欣欣正拿著小木勺,一勺一勺給小果樹澆水。那小木勺也就跟她吃粥用的勺子一般大,她爹特地給做的。澆幾勺,小胖丫就對樹說:“結果欣吃。”
每每聽到此言,吉安都忍不了笑?蓱z的小樹喝點水,壓力也是真不小。
楚陌沒有收斂腳步,慢慢走近。聽到動靜,吉安扭頭見是他,難得地生了些不自在,轉過身微屈膝:“上次的事,感激不盡!
“不用感激!背榜v足在她身側,低頭看大仰腦袋望他的小肥丫,問吉安:“她還鬧嗎?”
“欣不鬧。”欣欣盯著望了一會,小肉嘴動了兩下,將勺子塞竹桶里轉動手腕,舀了半勺水舉起,沖楚陌說:“給你喝。”
楚陌瞥了一眼她的小竹桶,搖了搖頭:“我不渴,你自己喝!北吃诤蟮挠沂种兄敢还,一只墨綠繡囊滑出袖口,將它送到吉安面前。
見到繡囊,吉安有些意外,抬眼問道:“怎在你這?”
“之前在貢院外見文禮兄戴著,覺囊上小像十分生動,故印象深刻!背爸敢环,將小像那面朝上:“考完后,見它被遺落在地,便撿了起來。想著哪日見著文禮兄,再還予他。”
吉安揚眉:“那你又怎知是出自我手?我三哥可是有妻有女!
這問楚陌沒直接答,左手落在欣欣的貓耳帽上,輕輕揪著小貓耳,歪首笑看吉安。
美目下瞥,吉安頓時明了,不由笑之。抬起手去拿繡囊,收回時指尖相觸。他的手微涼,抬眼觀其身,是只穿了兩件嗎?
楚陌平靜的眸底蕩起波:“繡囊很特別,小像畫得很有趣味。”
聞言,吉安心中一動:“你喜歡?”
“嗯,”楚陌點了點頭,耳根處生熱,這感覺很陌生。吉安笑著撇過臉,眼睫下斂,目光卻撞上一雙黑亮的圓眼。不知何時,欣欣已站起,正面朝著他們仰頭盯著望。
楚陌手覆上那張小圓臉,與吉安說:“范州府距離棗余村雖有一百余里,但兩地民風無差,你不用害怕會不習慣!绷硭麄冊诜吨莞臅r日也不會久,成親后該是大多住在京城。
“我沒有害怕!奔蚕爰廊灰庥匆哪凶,應十分靠得住。在這古代,她也不貪求真愛,只愿夫妻能彼此尊重。
“你……”楚陌正欲說什,余光瞥見一道長影從走道來,從兩只肉乎乎的小爪子中抽回自己的手。得重見光明的欣欣,大呼一口氣:“好好累!闭也粶史较,東倒西歪地在原地轉了個圈,才一頭栽向她姑。
知道吉欣然來了,吉安幫小胖丫正好歪了的帽子。帶著她后退一步,與楚陌拉開點距離。
見之,楚陌薄唇微抿,面上少了兩分柔和。
“小姑,原來你在這!奔廊恢曳郏桃獠蝗タ幢硨λ哪侨耍叩浇安莶萸,然后面向吉安,興高采烈道:“奶說后日要帶我們去寒因寺上香。”
吉安理解不了她的歡喜:“記得準備點銀子,給欣欣祈個福袋。”
笑容僵凍,吉欣然尷尬,只瞬息又想起什,立馬正了神態,返身兩手交握置于左腹,屈膝道:“欣然謝楚公子救小姑和欣欣于危難!
楚陌淡而笑之,沒叫她起,望向吉安:“我去瞧瞧太爺!倍颊f往寒因寺了,那庚帖應該已經換了。
“嗯,”吉安待人進了走道,才轉眼看向已站起身的吉欣然,幽幽道:“丑態畢露。”
吉欣然還在望空無一人的走道,并未將那四字聽進心:“小姑,您說您到底是什么命?”剛她看兩人站一塊,竟覺十分般配。怎會生如此荒誕之感?
回過頭來,她笑著說:“欣然很羨慕您呢!
“羨慕不來,就決定往我心上扎刺!奔部此嫔闲σ鉂u漸散去,斂目輕語:“知道楚陌為何不搭理你嗎?”
吉欣然沉默,只盯著吉安那張美麗動人的臉。
知她在想什,吉安只覺其真的白活了一世:“不是我比你貌美,而是因為你看低了他。一而再地撩撥,你亦同時在作踐自己!睜科鹫J真聽她們說話的欣欣,起步離開,“白話告訴你,在這個院子里就屬你與你娘最蠢。”
兩個都不懂得生活為何。
她憑什么這么說?吉欣然忽地轉過身,氣急敗壞道:“容一個下人欺負自己的親侄女,你又聰明到哪……”里字含在嘴里,見她爹陰沉著臉出走道,踉蹌著后退半步。
心頭的火沖上鼻間,燎得吉彥生疼,小妹剛所言皆入他耳。走近,冷眼打量起已長成的閨女,遲遲才道:“你剛在沖誰叫喚?”
“爹,”吉欣然兩眼蒙淚:“女兒知道錯了!彼桓市模瑸槭裁醋约褐厣换兀萌珰w了別人?不是這樣的,不該如此。
“錯了?”吉彥苦笑:“這兩字為父已經聽膩了!遍|女大了,他打不得罵不得,可又不能不管。看來有些銀子該花還是得花,省不得。
楚陌三人在吉家用了午飯便準備離開。小欣欣得了一大包果糖,心情好極,拖著她姑將三人一直送到門外,不住嘴地叮囑:“再來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