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不到半個月到中秋節,但因了蟹和菊花的點襯,唐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覺得中秋從這時已然便開始了。
因為擔心老太太吃了蟹積食,晚膳特地向前調了兩個鐘頭,北方的秋,太陽落得快,才不過五點鐘,天便有些晦暗之色了。
老太太特地吩咐了要在臨湖的沁月閣吃酒,唐太太便讓下人搬了軟塌、矮幾擺在閣子里頭,這沁月閣正靠著芷汀院,既方便了老太太行走,又依著湖景,正是一舉兩得之事。
雖還余些秋老虎的暑氣,可畢竟已入了秋,唐太太擔心吃得慢,到了晚上天寒,又讓人在閣子四周的影紗上再添了一層錦簾,倚著柱子的案幾上擺上了海棠、秋菊和石榴盆景。
閣中只擺了六張榻,榻上鋪了綿軟的錦褥,榻前各擺一張雕花案幾,分別是唐老太太、姑太太、衡芳、愷福、唐太太和玉呈,每張案幾上均置著一盞琉璃彩穗燈盞,并酒杯匙箸等,又用青花瓷的深口大碗盛了綻開的大紅石榴、冰糖棗、金佛手和粉嫩的彩霞飛舞菊,不論花果,真真是個頂個的肥碩、個頂個的清香,讓人心悅神怡。
唐太太和玉呈的榻幾不過是擺設,兩人同著惜景、旈夏忙著伺候唐老太太,老太太說道:“罷了,這么多人在眼前伺候著,倒不得自在了,你們也去吃吧,今天咱們娘兒個只管樂樂呵呵高興吃酒。”唐太太方同玉呈方道了謝,坐了下來。
丫環另支了張案幾蹲在臺階旁架了小銅爐煨老黃酒,愷福最是喝不慣這酒味,便讓阿珍取了香檳來。老太太罵道:“外國的酒雖好喝,性子卻是最涼的,今兒吃蟹,須得喝點熱的才是。”
愷福只得隨著飲了幾杯熱酒。吃蟹之前照例先吃一些冷盤和熱炒,廚房特意做了老太太最愛吃的幾樣菜品,丫環從錦盒中端出一小盤桂花糯米藕,一小盤蜜汁火方、一小碗腌篤鮮和一盅蟹粉獅子頭,吃了這些墊了底,方才開始吃蟹。
唐太太同大奶奶玉呈陪在老太太身邊,一邊朝碗里剔著蟹腿子肉,一邊笑著說:“入了秋也不是頭一遭吃蟹,難為的是有人想著。”
姑太太也笑道:“是這么個理兒。”
“照我說,有些事啊早就該定下了,可是家里這些爺們不知道又打得什么算盤,誰也不提這事,偶爾說一句,個個都不應聲,這樣拖著有什么好,也失了禮,倒叫別人笑話,于咱們家更是無益。”唐太太又道。
老太太“哼”道:“若放在從前,也從不會多出這檔子事來。如今這個世道,新不新舊不舊的,哪還有半點規矩在?可是真地算亂了套了。”
“我倒是聽說,這兩個孩子好著呢!總歸是樁喜事,老太太該高興才對呢,怎么反倒傷感起來了。”姑太太勸道。
蘅芳卻接了唐太太的話,說道:“男人們行事,從來都是由著自己性子來,什么時候為咱們打算過。哼,可是我也不怕他們,該說的該勸的,我一樣不落。聽不聽是他的選擇,可咱們也得盡到本分不是。”
姑太太罵道:“你倒勸起老太太來了。”
蘅芳忙賠笑道:“媳婦兒哪敢呢,不過是想起自己的事來了,忍不住就多嘴說了幾句,是媳婦兒莽撞了,還請老太太、太太們恕罪包涵。”
唐太太倒聽出了這話的意思,也不搭話,只顧伺候老太太。
老太太不在意,隨口聊著家常,只是說著說著,竟觸景生情,念起舊事,生起鄉愁來。
唐太太連忙笑著說道:“既是這樣念想,不如咱們叫來蘇小蘭先生,說段彈詞好不好?”
姑太太也擔心老太太心中積郁,附和道:“不怕你們笑話,這些日子每次回咱們府里來,若是沒聽著蘭先生唱一段,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是白來了似的。”一說這話,大家都笑了。
“這倒是了,全國上下,誰不知道呢,就數她《西廂記》唱得最是好,咱們府里能請了她來住著,真是得意著呢!不知羨煞多少人!”玉呈也笑道。
老太太拿起絹子拭了拭眼角,道:“你們既這樣眼巴巴地盼著,那快些兒請她過來吧。”
唐太太一直備著席間聽彈詞,早讓蘇小蘭用好了餐在閣樓下面候著。聽到召喚,蘇小蘭抱了琵琶見了禮,老太太見到她心情立刻歡喜起來,笑道:“如今應個景,就唱一出《鶯鶯拜月》好了。”
蘇小蘭低頭應了聲“是”,端坐好了,便撥起弦來唱道:“玉宇天塵月一輪,俏紅娘相請女東君。輕移蓮步高樓下,見花光月色兩平分,花有清香月有陰。①”
琵琶聲動,軟語婉轉,一陣涼風混著桂花、菊花等的香氣襲來,這樣美好的夜晚,愷福腦中忽然現起坐在病床上那副自在閑適的身影。
“為何救我?”
“我還沒成家呢,哪里來的孩子……”
“我已是訂了婚的人,斷不可這樣敗壞名聲!”
“應該是戀人關系吧。”
……
愷福有些發怔,她這樣冰雪聰明,豈會不知剛才老太太那些話的意思。只是,允寧對著旁人那眉眼閃光的柔情冷不丁就刺痛了她的心。
她煩悶地想:“也不知當初是誰作主定下這樣的約定,母親恨不得逼著我立刻就嫁給他,他那樣風流多情,豈是我喜歡的?母親寧可我嫁過去不開心,也絕不許我嫁給許先生那種人的。”這樣一想,猛地就回過了神來,驚起一身的冷汗,方才覺得剛才的想法荒唐得可笑。
“不知他對她到底是什么心思?呵,玉秀那樣傷心,許先生卻十分冷漠……他拿著訂親的事當借口逃避,卻一點也不避諱同玉秀的來往。果然男人都是一樣的薄情寡義么……”
這樣胡思亂想著,彈詞唱了一曲又一曲,天逐漸暗沉起來,唐老太太讓撤了席,府里各處借著過節,已經掛起了大小不一的各式燈籠,眾人借著燈籠的光,陪著老太太散步消食,走著回了芷汀院。廚房又煮了桂圓丹參湯,眾人熱熱地喝了,又陪著坐了會,對惜景同旈夏囑咐了又囑咐,才各自散去。
愷福披了斗篷還是不免受了涼風,心里又不是很痛快,暈乎乎的好像有些醉了,回到房間連衣服也沒換,倒在床上睡著了。
阿珍備了熱水,拿了軟巾細細地給愷福擦著臉,一邊擦著一邊問阿珠道:“小姐今兒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遇著什么事了,回來就這么悶悶不樂的,一直發怔,又喝了那么些酒。”
阿珠擺擺手,低低地說道:“可別提了,還不是為了允寧少爺那些事……連我瞧著都難過的,更別說小姐了……”
“今兒去了哪兒?竟遇著寧少爺了?”阿珍道。
阿珠想了想,又看了眼熟睡的愷福,“噓”了一聲,兩人便不再講話。
唐太太一整夜翻來覆去地擔憂,不斷派人去探望老太太,生怕她受了涼。誰知這一夜老太太倒睡得安穩,愷福卻因為喝多了酒,又加上心情抑郁,蟹涼積了食,半夜里倒起來吐了三四次。阿珍喂了些姜湯,給貼了膏藥,又請醫生來打了一針消炎針,愷福方才昏昏睡去,直睡到上午11點,午飯也不敢多食,只喝了兩小碗紅棗鹿茸茯苓粥。
威明一上午都焦急地等著見愷福,一個勁地催著阿珠傳話。愷福待身體好受些了,才坐在花房的暖閣里,抬了抬眼,懶懶地問道:“慌什么?”
威明道:“大小姐,那位姓許的先生在病房里一直吵著鬧著非要見你不可,還非要咱們放他出去,罵了好些難聽的話,又不停地扔東西,動靜鬧得有些忒大了,小的實在擔心……”
愷福聽了這話也不做聲,低著頭只顧擺弄手邊的爐甁三事,用香匙悠悠地撥弄著銀葉子上的香料,半響才道:“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不該胡鬧把他救出來,現在真是麻煩得很,咱們要怎么辦才好?不能一直關著他,也不好放他出去……真真是心煩!”
威明小心勸道:“要不然,大小姐您就再去見見他,聽聽他怎么說?好歹跟他好好商量商量,這總這樣鬧,也不是個辦法。病房的墻就薄,萬一不小心鬧大了更沒法收場了,那才真叫麻煩事呢!”
愷福將手中的香匙朝案幾上一摔,氣道:“終于明白濟公他老人家說千萬別多管閑事是什么意思了!唉,我真蠢!真后悔!煩也煩死了!”
家里閑書不忌,愷福尤其愛看各種傳奇話本、神魔故事,總覺得自己是書中不讓須眉的巾幗豪杰,古道俠女,但現實豈會像故事里胡亂寫的那般瀟灑暢快?
看著自家小姐這氣憤悔恨的樣子,威明心道:“奴才打小便跟著您,就這話,什么后悔啊,心煩啊,可不知聽您大小姐講過多少回了!可怎么著呢?說完就忘了……”
想是這樣想,說可不敢這樣直說,只有笑道:“大小姐哪里的話,憑大小姐這般聰明,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再說了,我看姓許的這人簡直就是狗咬呂洞賓,一點恩情也不念,現在他是活得好好的,若不是小姐出手救他,現在保不保得住命還兩說呢。但是呢,俗話說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小姐還是再去看看他,總不能就這樣把他扔在那里不管不顧……”
聽威明這樣一講,愷福心里多少有些釋懷,便拍了拍手,說道:“行吧,那咱們再去會會他。”
“是嘞,就該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好好聽咱的話才是嘞,好歹挨過去這段風頭,也免得連累了咱們不是。”
愷福忽然想起什么來似的,思量了一會,又道:“你去找找看,他那什么老師在哪兒呢?怎么說,都得見他一見。若是找到了他,就把這人交給他算了,是死是活,由著他們自己安排打算,和咱們也沒關系了。”
“是呢,小姐,不過在見那老師之前,小的覺得,還是先去見見這許先生,這鬧得動靜太了,他又渾身是傷,咱們的人連碰也不敢碰他……”威明著急地說道。
“好……”愷福拖著長腔應道:“癩蛤蟆支桌子,怎么著都得硬撐著上唄!”
“是嘞,小姐。”威明笑道。
“找鈴木教授的事也不能耽誤,早一刻找到他,就早一刻脫手,知道嗎?”
“是,小姐,小的這就派人去找。”威明忙應道。
“悄悄的,別再多生事端。”
注:
①:盛小云,蘇州評彈《鶯鶯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