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一刻的時候,容雪只記得眼前紛紛如雨的紅色落楓,像成片傾落的紅色火焰,從天而降。
她回過頭,雖然只是片刻的時間,卻仿佛穿越了流逝已久的漫漫歲月,她聽見頭頂呼呼流過的風聲雨聲,攪亂了一整個心。
那個瞬間恍然又回到了十七歲那年冬天,回到她蹲在酒店門口風雪肆虐著穿透身體的那天。
她日夜思念,藏匿于心的男孩,他如今隔著楓葉雨,固執(zhí)的走向殯儀館的大門,黑色長風衣,黑色碎發(fā),明明一身那么濃烈沉重的色調(diào),卻靡麗的像一顆極光中的孤星。
那孩子長大了,脊背卻依然伶仃孤孑。
容雪她跑起來,卻是朝著離開的方向。
可是腳下踽踽高傲的高跟鞋,偏偏在這個時候變的像她的心一樣脆弱。鞋跟深深扎進石縫里折斷,讓她狠狠摔在地上。
白色外衣泡在了山路上的泥水里,有幾片楓葉紅彤彤的掛在她的頭上,讓她看起來更骯臟狼狽。
曾經(jīng)幻想多多少次自己重新見到他的樣子,自己會高傲的光鮮的出現(xiàn),讓他為自己的不告而別深深后悔,可真的到這一刻,她卻連起碼的尊嚴都被摔碎。
磅礴翻涌的悲酸一層層填滿胸腔,漫溢著從眼眶滾落。
她慌不擇路爬起身趔趄著沖向自己的車子,打開門的一瞬卻突然被拉住手臂,被迫轉(zhuǎn)身。
眼前忽然放大那張無數(shù)日夜折磨她的臉。
小雨綿綿潺潺的飄飛,洇濕了他的發(fā)梢,畫一樣精致的眉眼在她眼前掀起幻象,好像成片斑斕的黑色燕尾蝶翩然而起,在黑暗里妖嬈凜麗。
他的五官變的更加精致,輪廓絕倫如雕似刻,攻略城池般闖進眼中,避無可避。
可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那雙眼睛里依舊有少年獨有的清傲單純,還有和水鳥一樣無處可棲的落寞孤單。
他低低的叫了一句,容雪。眼里是孩子一樣的興奮和熱切。
可她的思維停滯了半刻,腦子里有一根線突然崩斷,有愛又恨,痛苦的深海將她滅頂。
她幾乎是本能的反手甩過去一個耳光。
時間仿佛慢放,電影的長鏡頭一樣緩緩拉扯。辛晨的臉偏去了一邊,半天也抬不起來。
容雪回過神的時候心猛地疼起來,后悔不迭,臉上卻故作輕松。
半晌,她悠然揉著打疼了的手,低垂的眼簾蓋住她眼底洶涌的波瀾:“不好意思啊,突然有個陌生人沖過來抓我,嚇著我了,你沒事吧。”
辛晨低著頭,聲音有些艱澀:“我不是陌生人,我是辛晨,你不記得我了?”
“哦,是你啊。”容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抱歉,畢竟年頭多了,我記性又不好。”她脫下自己折斷紅高跟鞋,赤腳踩在山路石子遍布的泥土上,她拎著鞋子,隨手晃了晃,眼睛帶笑不笑的藏掖下疼痛滋味:“不好意思啊,剛才摔了有點失態(tài),我這雙鞋我以前特別特別的喜歡,誰想到這么重要的日子它居然壞了,既然它先拋棄我,那留著也沒用了。”
她說著,光腳踩在地上,走過去把鞋子扔到一棵樹下:“就放這吧,純皮的,也許能喂喂野狗呢。”
他先拋棄我的。留著也沒用的。也許能喂喂野狗呢。
容雪說這些話的時候,仔仔細細的在觀察辛晨眼中每一絲波動,當她成功在他臉上看見痛苦的神色的時候,她竟然骨子里油然涌起一股自虐式的快感。
你以為你可以若無其事站在我面前,就想拿回你想要的一切么。
無論如何,無論你現(xiàn)在還愛不愛我,我要讓你嘗到比我更甚十倍的痛苦!要讓你為我淪喪的愛情付出烈火煎心的代價!
辛晨蒼白著臉色沉默,她身后跑出一個女人在他頭頂舉上一把傘,然后矛頭指向容雪:“你誰啊!憑什么打人?”
容雪心里的那些報復的快感突然被這個女人的出現(xiàn)徹底澆熄。
她突然意識到一件無比絕望的事,那就是,也許這么多年過去,那么優(yōu)秀的辛晨,也許早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
他也許早就已經(jīng)無所謂她的死活悲歡了。那自己還拿什么籌碼讓他難過?
沒有啊,其實自己什么都沒有啊。
“安娜,我們走吧。”辛晨說出這句話時,他眼里悲傷的風暴已經(jīng)平息,淡淡看著面前的女人,說:“謝謝你參加向南的葬禮。”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要走了?還要再扔下我嗎?
看著他的背影,曾經(jīng)被拋棄的痛苦洶涌襲來,容雪忽然害怕的無以復加。她猛地踏出一步想追過去,卻一腳踩上一塊尖銳的石頭,發(fā)出低不可聞的一聲呻吟,血汩汩的從腳底涌出來。
她確信辛晨他聽見了,即使自己痛呼的聲音那么低不可聞,但是他肯定聽見了,因為他的背隨著她的輕呼頓了一頓。
她等他回頭,看自己一眼就好,哪怕就一眼。
可她卻看見辛晨果決的離開。
她眼里除了漸漸消失在視線里的背影,就只有瀟瀟落下的楓雨。
從沒想過,重逢的日子,竟被人從內(nèi)里扒開心臟,狠狠誅殺。
坐在車里,她打電話給方舟:“來接我好么,我好像快死了。”
方舟幾乎是把車子開到了一百八十邁,一路上橫沖直撞險些飛出主路,以險象環(huán)生的姿態(tài)飆到了容雪身邊。
她看見容雪那輛紅色雪佛蘭,不顧自己昂貴的褲子被甩上成片的泥點子,飛奔過去拉開車門吼叫著:“容雪!!!”
容雪沒有抬頭,腳上的血在車上流了一小片,方舟看到她灰敗的臉色的時候,還以為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容雪?你說話啊!出什么事了?!”
她弓著身子探進車里搖著容雪的肩膀:“你說句話啊!你他媽的想嚇死老娘是吧?!”
容雪抬起頭來,說,方舟,他回來了,辛晨回來了。
方舟失神的放開她的肩膀,然后把她拉出駕駛位,自己坐進去,把容雪塞進后座躺著。
去醫(yī)院的途中,方舟沒有說一句話,因為從后視鏡看見容雪安靜的躺在后座,緊緊的閉著眼,眼淚長流。就像好多年前,辛晨剛離開她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