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辰沒想到,自己在異鄉的這個中秋團圓之夜居然是和蔣家人一起過的。
蔣邦達在巴黎這間的獨棟宅子位于16區,塞納河畔。
“為了‘照顧’小茉,我最近一直住在這里。小川和小朗都不愛熱鬧,各自住在別處。”蔣邦達熱情地將方辰介帶到了桌前,隨意寒暄著,“今天這席上就叔叔一個長輩,你大可以放開點,不要太拘束。”
蔣邦達似乎很喜歡方辰,和她說話的時候眉眼含笑,那態度,親切得連蔣小茉都有些吃味起來。
她傾身附到童朗耳邊低語:
“哥。咱爸好像對你這小媳婦兒很滿意啊。到時候她進門了,只怕我就更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喏!”
“什么小媳婦、老人家的?她就是我同學。話說,你這北方口音跟誰學的?嗯?”
童朗語氣里明顯有不悅。
蔣小茉卻毫不在意,只得意洋洋地輕聲道:
“這不是明知故問么!你看,我還會用成語了呢!厲害吧?都是你前未婚妻教的哦!”
看著妹妹這副乖張樣子,童朗頓時氣結。他今天連續被兩個女人嗆聲打趣,一時間只覺得胸悶不已,端起酒杯就猛灌了一口。
“邢小姐,你這次來法國進修,家里人應該很是支持的吧?”蔣邦達看著方辰的眼神依然和善。
聞言,方辰卻是心里一動:蔣邦達……倒是比他兒子的心思深多了。這旁敲側擊、話里有話的,玩得實在是溜啊。
她淡笑著抿了口酒,說道:
“我家里人并不支持。但我自己認定的事,不管別人支不支持,都攔不住的。”
好聰明的姑娘!
蔣邦達聽了她的話,明顯心情是又好了幾分。
他興致高昂地陪著幾個晚輩喝了會兒酒,接了個電話便起身離席了。
等他一走,童朗終于把不爽擺在了臉上。
他怎么會不知道父親的心思?畢竟,不管自己兒子是好是壞,為人父母的都希望他能成家,找個好妻子來照顧生活。
而方辰,執著,獨立,又聰慧,顯然很符合蔣邦達的要求。
想到這兒,童朗不由得瞪了方辰一眼,用口型道:
被人賣了還幫忙數錢,傻!
對方卻笑嘻嘻地回了他一句唇語:
我、樂、意。
蔣小茉在看著兩人這一來一往,不由好奇道:
“你們兩猜什么啞謎呢?”
“不是猜謎,我們在猜心。”
說著,方辰瞟了童朗一眼,果然,那人感受到她的視線,忙不自在地將頭偏了偏。
膽小鬼!
她撇了撇嘴,仰頭悶了口酒,不再說話。
一時間,桌上的氣氛有些凝滯。
蔣小茉的眼神在兩人身上一掃,咂摸出了一點味道來。她想了會兒,干脆一屁股坐到方辰身旁,說起悄悄話:
“姐姐,其實我哥很喜歡你的,你千萬不要誤會他。”
方辰聞言心里一喜,面上卻擺出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來,問道:“有嗎?可他怎么老避著我啊?”
“哎呀,這個說起來有點復雜……”
“小茉!”童朗一看見這兩人湊在一起,就渾身發毛,他喝道:“你又在那兒鬼鬼祟祟地搞什么?好好吃飯!”
這下,蔣小茉不得不挪回了原位,但她還是給方辰扔了個眼色過去。
方辰接住,然后回了她一個。
信號發射成功。
等童朗和方辰走后,蔣小茉立馬就去找自己爹了。
“爸!你能不能讓辰姐姐陪我去聽音樂會呀?我剛問她了,她也很感興趣呢!你看,我在家都悶了這么多天了,快無聊死了!”
“哦?聽這話,你們倆聊得不錯?”蔣邦達有些意外。
“對啊!我很喜歡姐姐!不過,以后是不是要改口叫嫂子了?”
蔣小茉竭盡所能地表現得乖巧,果然,蔣邦達神色松動了不少。
“會有那么一天的。你要和她一起去音樂會就一起吧,她……我還是放心的。不過你到時候千萬別闖禍,不要讓人家覺得,我們蔣家出來的孩子沒教養。”
“知道了知道了!耶!”
得了恩準,蔣小茉幾乎是跳著離開房間。
蔣邦達像是被她的快樂感染到了,又像是因為別的,獨自對著一堆文件笑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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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因為天已經黑透,所以是司機開的車。
后座上,童朗依然擺出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但眼睛卻時不時往身邊人這兒瞄。
方辰故意將頭偏向窗外:想等我先開口?我還偏不說了!
然后有人就憋不住了。
“那個……是小茉給你的?”童朗說著,瞟了眼女人手里的一個小紙袋。
方辰“嗯”了一聲,將袋子的馬卡龍拿了一個出來,然后趁男人不備,快速塞到了他嘴里。
童朗銜著個馬卡龍,一臉莫名。
方辰自己也拿了個,咬了一口:“我和小茉說,中國人過中秋都得吃月餅。她說家里沒有月餅,就去找了盒這個給我,說反正都是圓圓的,意思差不多的。不過話說回來,你妹妹倒也是個挺好玩兒的姑娘。”
“你們倒是聊得來。”男人說著將馬卡龍咽下,冷不丁就又被女人塞了個到口中。
方辰拿出紙巾擦了把手,語調悠然:“那是,說不定哪天就成一家人了,可不得多聊聊?”
聞言,童朗差點被馬卡龍嗆死:嗐!這什么玩意兒!甜得齁嗓子!
到了家樓下,方辰利落地蹦下車,卻在關門的時候,停了下手。
“喂,那個誰。”她彎下腰,將半個身子都探了進來,盯著男人的側臉輕聲道:“你這回跑不了的,別掙扎了啊。”
砰!
方辰關上車門,扭著小腰哼著歌就進屋去了。
車里很安靜。
童朗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一時間,竟說不出心里這會兒是惆悵多些,還是歡喜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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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騰出時間赴蔣小茉之約,方辰一周之內熬了三天夜,終于在周六下午把手頭的事情都了結了。
第二天,她穿上連衣裙和小皮鞋,套上件黑色薄呢長外套便出了門。
蔣小茉今天也是一身長裙加細跟單鞋,方辰看著她,挑了挑眉毛,道:“你這身……不太方便吧。”
“只要是想走的路,打赤腳都能走完的。不是嗎?”
話說完,兩人都笑了。
兩小時后,方辰坐在愛樂廳外的石階上,低頭發呆。
剛落成不久的音樂廳,有著前衛的風格,頂級的設施和極好的隔音性。
此處寂靜無聲,此處也喧囂無比。
激昂悅耳的曲調還在方辰的耳邊盤旋,卻沒辦法帶給她哪怕一絲一毫的愉悅與振奮。
聽完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她和蔣小茉就離席了。甩開保鏢,兩人一路奔到了與景嵐約好的見面地點。
在那里,蔣小茉拉著她的手,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其實這事連我弟弟都不清楚的。但我就是覺得你應該知道。我哥哥他,很孤獨,也很痛苦……姐姐,你不會嫌棄他的,對不對?”
嫌棄?
怎么會。
方辰只覺得疼,心疼。
視網膜色素變性——簡稱RP,也被叫做良性癌。
死不了人,卻也依然能要命。因為它會奪走你的光明,沒有預期,不可逆轉,無藥可醫。
而17歲的童朗——那個風一樣灑脫的男孩——就死在它手上。
方辰閉上眼,耐著性子,將自己那顆疼得要碎掉的心,哆哆嗦嗦地,拼回了個七七八八。
那個笨蛋,傻子,混蛋……
他怎么會以為,自己單方面的孤苦和自虐,就可以給別人帶來所謂的一世圓滿?!
這話方辰可不信。
她只信,兩個孤寂的靈魂要緊緊抱在一起才能互相取暖。
沒一會兒,童朗小跑著向她而來。
“小茉呢?”他胸口起伏,喘著粗氣。
方辰抬眸,對上來人的眼——清亮又澄澈,似月亮,更是驕陽。
好可惜。
低下頭,她語調平靜:“她走了。現在……應該在飛機上了。”
旁邊,蔣邦達正皺眉看著方辰,在他身后還跟著幾個身材高大的安保。幾人俱是風塵仆仆,一臉焦急。
“邢小姐,我以為你是值得我信任的。”
蔣邦達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
方辰卻笑了。
“我說過,我想做的事沒人攔得住。小茉……也一樣。”
“好,很好。”蔣邦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和旁邊人道:“我們回去吧。跟著那個人……她暫時不會有什么事。”
說完,他看向兒子。
“小朗,你還是去送送邢小姐。天黑路遠,不安全。”
待幾人走遠,童朗伸手,想將方辰從臺階上拉起來。
女人卻只是看著他,身體紋絲不動。
“你送我?”方辰嘴角綻出苦澀笑意,“天黑路遠……應該由我來送你吧?笨蛋。”
看著方辰眼里的疼惜和哀切,電光火石之間童朗突然明白:他已無處躲藏。
男人伸出來的手,就這么僵了在那里。
回去的車上,一路無話。
將方辰送到樓下,童朗甚至都沒有道聲晚安,就直接讓司機調了頭。
女人無奈,只能勸慰自己日子還長。
這天夜里,方辰瘋狂地在網上搜索了關于RP的一切信息,徹夜未眠。
第二天,童朗回住處時,就發現女人出現在了門口——她在等他。
“我都知道了。”方辰說
“那又怎樣?”
童朗并不理會,自顧自開門。
“讓我陪著你。”她握住門把手,語帶哀求。
“不可能。”男人言簡意賅。
“我根本就不介意!”
方辰被人從門口輕推到一邊。
直到關上門那一刻,男人的表情依然沒有松動的跡象。
“方辰,是我介意。對不起。”
后來半個月里,差不多的對話每天都在這里上演。
童朗似乎很有耐心,也很紳士。他每回都認真地聽方辰把話說完,然后關上門,道聲對不起,再讓司機將女人送走。
日復一日。
十一月的第二個周六,方辰生日。
這天她化了妝,穿上自己最喜歡的大衣,擰著蛋糕去找童朗。
“讓我進去吧,就今天。”方辰擠出一個笑。
“不行。”男人依舊冷著臉。
“那就和我多說幾句話?說‘生日快樂’,就這一句,好不好?”
童朗抿著唇,靜立不語。
良久,他還是默默把門關上。
方辰抬手將蛋糕摔了個稀碎,然后一路向西,大步走了很久。司機無奈,在后面緩行跟隨。
她到底還是上了車——別人也不容易。
可巴黎的秋天,還是太冷了。
回到家,方辰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著了火的碳。她下樓去敲房東太太的門,她需要藥。
沒人應。
室友早已搬走,她再無其他地方尋求幫助。
轉身上樓,方辰撲倒在了被子里。
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待她醒來的時候,周末已經要過完了。
夢里,有老人家絮絮叨叨地在她耳旁說著話——聽不懂的南方口音,語調卻有些熟悉。
她驚醒,鼻腔終于通了氣,耳鳴也退了下去。
等等,怎么會……這么安靜?怎么會……有奇怪的氣味?
是下水道又漏水了嗎?
方辰起床,到樓下給自己倒了杯水,又去敲了敲房東太太的門。
依然沒人應。
有蒼蠅圍在她耳邊嗡嗡作響。
女人擰開門把手,玻璃杯從手中跌落。
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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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朗趕過來的時候,方辰正坐在警局的長椅上,低頭咬著自己的指甲,很專注,也很安靜。
“你怎么來了?”
她抬頭,表情鎮定,鎮定得甚至有些呆滯。
就像女警員在電話里說的:“邢小姐的表述不清晰,精神狀態也不太穩定。所以您最好能來一趟!我們看過她的手機,事發前,她先于我們聯系了您。”
掛了電話,童朗抬手就給了自己兩巴掌。
可現在,他只想再給自己補幾拳。
方辰還在盯著童朗。
于是男人俯下】身,勉力抑制住聲音里的顫抖,回答她的問題:“你錢包里有我的地址和聯系方式。他們就……就找到了我。”
方辰點點頭:難怪。那是周繼給的地址,雖然自己早就可以背出來了,但她沒和警察說。
房東老太太在法國沒有親人,她是報警人,也是唯一的目擊者,和……嫌疑人。
自己怎么這么倒霉啊?
方辰苦笑。
好在等尸檢結果出來,她就可以擺脫嫌疑——但這依然是太讓人難堪的一段經歷。
所以她誰都不想告訴。
但還是讓最不想知道的人,知道了。
方辰仰頭看著童朗,試圖讓自己的笑容自然些:“那就麻煩你了,我……想早點出去。我保證,我沒對她做任何事情,她……走得很安靜。”
安靜到,她都不知道自己與老太太的尸體到底共處了幾天。
童朗蹲下身,將頭擱在了方辰的膝蓋上,喃喃: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他不該不讓她進門。
對不起,他不該掛了她電話。
最害怕的那一瞬間,方辰沒有選擇打電話給警察,而是打給了童朗——可他沒接。
方辰抬手,揉了揉男人的發。
“你不還是來了么,沒什么好對不起的。”
雖然不是她叫來的,但好歹來了啊。
警察局的事情交給了律師和鈔票,方辰則終于被童朗帶回了家。
家里早有人準備好了晚餐。可方辰吃不下東西,連水都不想喝。
她只想洗澡。
浴室里,女人不停地搓洗著——有奇怪的味道沾在身上,怎么都洗不掉。
泡了快兩個小時,方辰才換上剛送來的干凈衣褲,出了浴室。
看著她皮膚上因為大力擦拭而產生的紅色刮痕,童朗握拳,將指甲嵌進了肉里。
他真的該死。
“我想睡這里。”方辰趴在男人的床上,將頭埋在被子里,語氣試探。
“好。我讓人換個被套。”童朗轉身就要去吩咐幫傭。
“不要。”方辰拉住他的手,“換了我會睡不著的。”
自己的氣味……也許能助眠?
不是也許,是一定。
童朗的心皺成小小一團:方辰要的,一向都不多。只是他太吝嗇了而已。
“嗯,那你吃了藥先睡吧。我就在外邊,別怕。”
說完,男人出門前給她留了個小夜燈。
方辰點點頭,乖乖地鉆進了被子里:她不困,但是累,躺著會舒服點。
童朗也不困,但也不累。
他只是覺得難受,自責,和后悔。
沒能護住方辰的圓滿。
他很后悔。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4000,法律系碼字,用虐發糖。
要開始同居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