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你可以不可以……幫舅媽一個忙,跑一趟杭州?”
接到秦月白電話的那天,方辰正在忙著進修簽證的相關(guān)事宜。
她英語水平不錯,法語考試也過了B1,再加上之前拿到過的歐盟申根以及謝鳶和顧亮必不可少的幫助,簽證被拒的可能性其實并不大。可即使這樣,公證材料,跑考試,跑CELA中心等還是耗費了方辰不少的時間。
但她還是在當(dāng)天就趕往了杭州。
從法云弄往永福寺方向,沿著半山坡向深處緩緩行進了一會兒,方辰便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
這是家被七座寺廟環(huán)繞的高級酒店。酒店所在地前身是個明清村落,不過是灰墻土瓦一片,所以看起來低調(diào)至極;此地鬧中取靜,人煙稀少,行走其間,頗有些出塵絕世的意味。
方辰在酒店內(nèi)繞了小半圈,最后還是被服務(wù)生帶著才終于在茶室的包廂里見到了她要找的人。
“他們還真把你給喊過來了,倒是煞費苦心。”
邢覺非看了眼來人,嘴角微揚。
他今天穿著一件米灰色麻料小立領(lǐng)襯衫,正端在椅子上,端著茶細細品著。看起來倒是閑適得緊。
“喝點什么?”男人眉眼帶笑。
拉開椅子,方辰一邊坐下一邊隨口答道:
“龍井。”
“這么隨便?”
“我不懂茶,不過是解渴而已。”
方辰坐定,環(huán)視一周后便托腮看著窗外不語。
外邊入眼是一汪魚池,池中有數(shù)十尾錦鯉游曳其中,自在逍遙。
“別看了。”邢覺非用指尖輕點了幾下黃花梨木桌面,“難不成你又要問我‘魚的壽命’之類的蠢問題么?”
“那么久的事了,你居然還記著啊。”方辰笑著,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男人盯著她,語帶深意:“你的事,多久我都記得。”
女人不做他想,順著話說道:“你的事我也都沒忘啊。”
“那你記得么?小時候,別的孩子還在爬樹上房的時候,我就天天呆在家里看書、練字。那些長輩都夸我啊,說我如何勤奮,如何優(yōu)秀,就差說我文曲星下凡了。只有你跑來問我,‘哥,看書真能讓你高興嗎?’。你看,只有你是真的在乎我喜不喜歡……”
話說完,邢覺非抬眼看了看方辰:有風(fēng)拂過女人的臉頰,她微微瞇了瞇眼,任憑發(fā)絲被這清風(fēng)擾亂。
這一刻,美好得空氣都變溫柔。
“我當(dāng)然沒忘,我還記得你的回答……”方辰悶悶笑了聲,“你說你高興,你喜歡,你樂意。”
說完,她抬頭,一臉認(rèn)真地看著男人,問道:
“舅媽說,你要離開中江。這是真的嗎?”
“是的,我……想做點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方辰追問。
邢覺非垂眸:“還沒想好。”
“不是沒想好吧。”女人低頭看著杯中茶,“不過是因為你想做的,和你之前做的,本來就是同一件事。”
邢覺非干脆不語。
方辰嘆氣:哥,你到底是真的不喜歡待在中江,還是說……你僅僅只是想反抗那個人而已?”
“你不是有答案了么?何必來問我。”
“也是。我從小就很崇拜你,因為你是那種天生喜歡念書的人。你看書、思考、做題時的那種專注,我一輩子都做不到。”回想起往事,方辰臉上有了淡淡笑意,“你有魄力,有能力,也樂于掌控和管理周圍的一切。接手中江,明明就是你最想做的事,所以啊,根本就不存在誰逼你,對不對?而且,我從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有誰能逼邢覺非做他不想做的事。”
聞言,邢覺非頓了頓把玩著茶杯的手,道:
“養(yǎng)了我三十年的父母,到頭來,竟然都還沒你了解我。”他苦笑,“你知道么?他們怕我再去找你,居然又想法子要把我調(diào)去國外分公司……這手段,簡直和當(dāng)年如出一轍啊。當(dāng)然,那年我確實犯下大錯,所以被送出去也沒什么怨言。可這回呢?我又做錯什么了?我不過是……愛上了一個他們不同意我愛的人。”
方辰聽到這兒,有些尷尬地撇開了頭。
“我想反抗,所以就反抗了。他們不了解我的想法,自然拿我沒辦法。結(jié)果只能將你請來當(dāng)說客……你說,這可笑不可笑?”
邢覺非說完,自顧自笑了起來。半晌,他聲音凄涼地道:
“所以你說得對,我根本就不是不想繼續(xù)待在中江,我只是……厭倦了這個家。”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邢覺非做了這么多,并無所求,他只是希望得到一些體諒而已。
說完這些,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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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兩天,方辰和邢覺非一起將杭州游覽了個遍。
順著小時候秦月白帶著他們游玩過的線路,兩人從清波門出發(fā),沿著柳浪聞鶯,經(jīng)靈隱寺、雷峰塔、蘇堤、花港觀魚、北山路……一路走走停停,直到累得走不動了才停下腳步。
初夏的杭州,天氣還不算燥熱。濕潤的氣息由清風(fēng)相送,纏綿溫柔地遞到了兩人跟前。他們坐在湖邊,聽著不遠處傳來的那首《渡情》,突然相視一笑。
時光倒流,仿佛回到了孩童時代。
“十好幾年沒來,這歌居然也不換換的?好歹給大家放一下《青城山下白素貞》聽聽嘛。”
方辰笑完,搖頭晃腦地輕聲哼了起來:
“青城山下白素貞,洞中千年修此身……”
淺淺甜笑,婉轉(zhuǎn)曲調(diào),淡淡馨香。惹得身邊的男人心中一陣惆悵。
“不換才好。”沒頭沒尾地說完這句,邢覺非便默默看著對岸的雷峰塔,不發(fā)一語。
不換就是不變,不變……就不會失去了。
第二天,方辰強烈要求再登一次六和塔。邢覺非無法,只得帶她上了去。
“你以前老笑話我,說別人家的妹妹,都是看《紅樓夢》流淚,我卻偏偏抱著本《水滸傳》哭得稀里嘩啦。”方辰趴在欄桿上,一邊與身邊人聊著從前,一邊眺望著清波翻騰的錢塘江。
“你記性不錯。”邢覺非站在她身旁,表情淡然,“我記得你說,你哭是因為感動,感動魯智深頓悟之下,明心見性,終得圓滿。嗯……沒記錯的話,他好像就是在六和寺坐化的?”
“是的,六和寺。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寺了,只有這塔還在。”方辰轉(zhuǎn)身,背靠著欄桿,念道:
“‘平日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里扯斷玉鎖。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這幾句……我今天就借花獻佛,送你了,親愛的哥哥。”
聽到女人念的這段偈語,邢覺非先是一愣,然后垂下了眼睛。
今日方知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
反復(fù)嚼著這句話,男人看著濤濤江水,忽然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瞥了眼身邊的方辰,邢覺非低頭一笑:也虧了她費盡心思,帶自己到這里來。
罷了,那就再聽她一次吧。
“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南江。”他說。
“想通了?”
“嗯。既然這輩子都擺脫不了這個姓氏,那我還不如借著它的東風(fēng),做盡我想做的事。他……已經(jīng)老了,中江遲早會是我的。”男人說著,眼睛瞇了瞇,將鋒芒斂入其中,“我要回去,盡力把想要的一切早點捏在手上。”
塔上風(fēng)大,獵獵狂風(fēng)卷著邢覺非的衣角上下翻飛。
他雙手插在褲帶里,直著脊背,輕昂著下巴目視前方;那姿態(tài),驕傲挺拔,如松如竹,眼神堅定而又清明,仿佛變回了之前那個人,但仔細看,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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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快過完的時候,方辰出國進修的一切事宜,就基本塵埃落定了。
由于是教授臨時添上的名額,相較于其他公派出國的同期,方辰?jīng)]有任何形式的補助,也沒有被安排宿舍。雖然法國的藝術(shù)留學(xué)在整體上來說性價比相對較高,但她在外一年的吃住花銷算下來,小十萬還是要的。
國內(nèi)插畫師的收入普遍偏低,一張圖畫的累死有時候也不過三位數(shù)酬勞,好一點的能上四位數(shù),但也不算多了。
方辰之前住在邢家的時候,衣食住行樣樣有人兜著,所以日子過得糊涂。現(xiàn)如今她搬了出來,才發(fā)現(xiàn)生活的種種不易。
除去平時日常開銷,她也就在買顏料紙筆上面花的多點;偶爾和幾個姐們兒出去嗨一嗨,消費也算不得過分。
但怎么就一分錢都沒存下呢?
“住宿的事情你別發(fā)愁,我有個學(xué)生八月底剛好要回來了。他那個房東人不錯,地理位置也好。我讓他回來時幫你和人家說一聲,你到了直接住就行,省得找房子。”
顧亮這兩個月幫著方辰大事小事處理了不少,這不,現(xiàn)下竟是連房子都替她找好了。
方辰連忙道謝。
“你別太樂觀,‘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在外頭可不比在國內(nèi)舒服方便!咱們還是要多做點準(zhǔn)備的。”顧亮邊說邊在心里盤算,“對了,你在費用上有沒有困難?有困難一定要和伯伯說,千萬別浪費寶貴的時間打工刷盤子,我如果估計得沒錯,你到時候去了,想打工都不一定有時間!”
“不用不用!”方辰連忙擺手,“我之前投資的一筆錢回來了,剛好夠了。”
方辰這回是真的沒騙人。
就在她為了錢一籌莫展的那會兒,毛嘉欣拿著一張卡找到了她。
“這些你先拿去吧,不夠再和我說。”
“干嘛,拿錢砸我?我不要。”方辰很有骨氣地拒絕了。
毛嘉欣無語地撇了撇嘴,道:
“我現(xiàn)在可沒余錢砸你!這是你今年的分紅,預(yù)支出來了而已。”
“那更不能要了!你和賽賽這生意現(xiàn)在剛起步,我這拿錢走人,也太沒品了吧?”
方辰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毛嘉欣直接將卡塞到了她的衣領(lǐng)子里:“你夠了啊!賽賽那邊我都商量過了。這商量好的事情,沒得改。”
無法,方辰只得收下了這筆提前了大半年到來的“分紅”。
出發(fā)前一周,她擰著貓包帶著阿杜,去了趟邢家。
要說這阿杜跟了方辰也是可憐,顛沛流離到處搬家不說,這生活質(zhì)量忽上忽下的,就沒個安穩(wěn)時候。
不過,在邢家一出貓包,它就像回自己家似的,嗖的一下躥到了老地方大口吃起罐頭來。
“嫌貧愛富的小畜生!”
方辰不由得默默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秦月白雖然早就得知了她要出去的消息,但今天一見面,依然落了淚。
“囡囡,囡囡……”她握起外甥女的小手,放在掌心是揉了又揉,“你這一走就是一年,要舅媽怎么放心?給你錢你也不要。你這是……恨上舅媽了呀?”
“怎么會啊,您想多了。那些事我都懂的,也能理解。您……也不容易。”
方辰理解秦月白。理解她作為一個母親,為獨子留存的那份小小私心;她只嘆自己的生母早早地就去了,不然,這種私心她倒也想體會一下。
一直坐在旁邊沙發(fā)上默不作聲的邢江來,突然開了口:
“你……到底是為你爸媽爭了口氣啊。”
“舅舅。”方辰拉著秦月白的手,眼神卻給了他,“我做的一切,不是為任何人。我只為自己。”
久違的稱呼,讓這個堅毅的男人眼里有了些濕意。
“好,好。只為自己,好!我們家星星……長大了。”邢江來語氣有些哽咽,“星星,你……能不能原諒舅舅?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的父母。我做錯太多……”
“我原諒您了。”方辰說著提步上了樓,走了幾步,她站定回頭,“但是我這邊,沒辦法替爸媽收下您的道歉。那畢竟是他們的事,所以……不好意思了。”
說完,方辰幾步就來到了邢覺非的房門口。
她剛準(zhǔn)備扣門,里面就傳來了男人溫和的聲音。
“沒鎖。”
房里,邢覺非正拿著毛筆寫字。
“覺今是而昨非……怎么,你要拿去掛辦公室里嗎?這可是中年土老板才會干的事。”方辰?jīng)]忍住,又刺了刺這人。
聞言,邢覺非笑著提起筆:“哦。反正在你眼里,我一直就是個中年土老板。”
“我沒有。”女人狡辯。
“那之前是誰說,邁巴赫老氣橫秋,和我很配?”
“真記仇!”
“就記你!”
“……”
兩人小斗了一下嘴,邢覺非擱下筆擦了擦手,準(zhǔn)備去喂魚:“你上次講……沒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對么?”
“嗯。”方辰用手指在魚缸上輕敲,答得是漫不經(jīng)心。
“既然這么懂我,那你應(yīng)該知道,沒有人能逼我放棄你。”
玻璃上的敲擊聲停止,但不過一會兒,又繼續(xù)響了起來。
“所以你也應(yīng)該明白,沒有人能逼我放棄童朗。”方辰抬眸,看著邢覺非,道:“你看,我們就是這么像,簡直是天生的兄妹,不是嗎?”
他們是兄妹,亦是一塊硬幣的兩面:永遠都在一起,但也永遠不能在一起。
“這話聽起來真讓人難過呢。”邢覺非苦笑。
“別難過,我們都盡力了。”
“哎。童朗他……好像有什么隱疾。你確定要去承擔(dān)這些么?”邢覺非用手捻著魚食,到底還是將這話說了出來。
他派人跟蹤童朗半年多,雖然看似一無所獲。但還是根據(jù)蛛絲馬跡將原因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方辰的回答,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確定。如果他能好好活著,我就陪他一輩子;如果他時日不多,我就陪完他的一輩子。總歸……我是不會先放手的。”
“真嫉妒他啊。”邢覺非嘆氣,“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嫁妝就由我來準(zhǔn)備吧。這次,不準(zhǔn)拒絕。”
“那你等我好消息。”方辰側(cè)頭,第一次毫無芥蒂地對著他笑了出來。
邢覺非心里苦澀,面上卻不露半分:
“嗯,我等你好消息。”
飯畢,方辰最后擼了擼阿杜,起身便要離開。
“囡囡!”秦月白在門口叫住了她,“明年搬回來住吧?我和你舅舅商量好了,書房給你騰出來。到時候,想在里面做什么、畫什么,都由你。”
邢覺非聽到母親這話,不由搖頭:他們,還是不懂她。
果然,方辰帶著笑意道:
“不用了。不過,我會經(jīng)常回來看望你們的。”
女人說完,輕輕巧巧地走了。
方辰可不是圣人。
她只是個既念恩,也記仇的普通人。
僅此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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