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出邢家時,方辰收拾得很快。
不過兩個大箱子,一個貓包,就將她14年的回憶一并打包了個干凈。
吊牌還在的昂貴服裝、未曾開封的護膚彩妝、不常佩戴的珠玉首飾、以及幾乎沒動過的那一整墻包包……都被方辰留了下來。
這些本就不屬于她。
借來的,總要還。
至始至終,邢江來都沒有說話。
不辯解,亦不阻攔。
他只是深深地陷在沙發里,仿佛已和它融為一體。
方辰沒忍心拒絕秦月白最后的好意——邢覺非開車將她和阿杜送到了美蘭苑。
一路上,他們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卻似乎比以往還要更沉默。
“你……自己保重!泵捞m苑的客廳里,邢覺非還是開了口。
艱澀的開場白,讓他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方辰的語氣則自然得多。
“我曉得。你有空就多回回家,舅媽她總是等你等到很晚!
“她昨天也等了你一夜!
男人說完,抬頭看了眼她。
“是我對不住她!毕氲角卦掳祝匠浇K是狠不下心來,“但我沒有辦法。”
“不,說到底還是我們家對不起你!
方辰搖搖頭,做了個送客的手勢:“不說這些了。你還是早點回去吧。他們需要你。”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邢覺非還是轉身走了。
一室寂靜。
方辰低頭瞄了瞄腳邊的阿杜,和地上的箱子箱子,嘆了口氣。
“阿杜,我就只剩下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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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覺非回到家的時候,邢江來還保持著方辰離開之前的姿勢,陷在沙發里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雕像。
“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男人的聲音蒼老而無力。
準備上樓的邢覺非,聞言腳步頓了頓腳步:“對或者錯,現在都不重要了。您還是保重身體吧!
話說完,男人就抬腳去了二樓的那個房間。
屋里沒開燈,秦月白背對著門坐在床沿發呆。聽到聲音,她轉過頭來。
“那邊都安頓好了?”
“嗯!
邢覺非走到書柜前,瞟了眼里面那十來個相框。
他和方辰合照過三次:一次是在普吉島的查龍碼頭,一次是在方辰研究生畢業典禮上。不過這兩張照片里,除了他們,還有其他人。
唯獨第三次,在夏約宮,在巴黎鐵塔前,只有他和她。
“那邊治安不太好!毙嫌X非一邊說話,一邊拿起方辰書桌上的一個玩偶擺弄著,“樓上樓下都是租戶,門禁不嚴格,安保形同虛設,周邊的……”
“覺非。”秦月白站起身,走到兒子面前:“就算方辰‘搬出去’了,她也依然和你一樣,姓邢。她的事交給媽媽來處理。你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兒子,因為你是邢覺非。”
說完,秦月白蹣跚著走了出去。
黑暗的房間里,邢覺非在床沿邊重重坐下。半晌,他俯下身,將臉埋進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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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到達上海時,邢覺非已經近50個小時沒怎么睡覺了。
得到方辰離家出走的消息后,他買了最近的一趟飛機,但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輾轉落地南江國際機場。
家中早已亂作一團。
將憂思成病的母親送到醫院,托付給王媽,邢覺非便和父親一起前往上海接人。
蔣邦達留下的人,將他們帶到了房間門口。
“小姑娘一直不開門,還說我是壞人。酒店的人也不太好幫我的……不過,還好你們來了!”
顯然,因著他們的到來,這位劉姓司機終于如釋重負。
最后還是酒店來人,將門打開了。
方辰的狀態很不好。
“他騙我的是不是?童朗不可能走,不可能走!他要我等他的!我不回家,我要等他!我哪兒都不去!”
邢覺非一把將哭鬧著的女孩扛在肩上,任她怎么踢打都沒松手。
好在方辰終歸還是懂事的。
回到家,看到幾天內就仿若蒼老了十歲的秦月白,她自己把自己安撫好,不再吵鬧。
“哥,你幫我買點藥吧,我怕惹出麻煩。”女孩說出口的是祈使句,表情卻淡漠而平靜。
吞下藥片的時候,也是如此。
“以后別這么傻了。”邢覺非皺眉。
看著哥哥盛滿痛楚和憐惜的眼,電光火石間,過往的碎片在方辰的腦中被串聯起來。女孩在一夜長大。
原來如此……這人真可憐啊!
和她一樣。
方辰笑著伸出手,摸了摸邢覺非的臉頰:“傻就傻吧。反正,傻的人……又不止我一個。”
后來的一年里,方辰在邢家表現得異常乖巧;蛘哒f,她本來就是這么乖巧。
在復讀中心苦熬一年后,方辰考上了本省的一所重點,讀了邢江來為她選的專業。
皆大歡喜。
而在邢覺非21歲的生日宴上,他第一次挽著夏語冰的手出現在人前。
門當戶對,郎才女貌。
亦是皆大歡喜。
宴會上,方辰端著酒杯,親親熱熱地喊著嫂子。
夏語冰臉皮薄,耳朵紅得發燙;邢覺非見狀不輕不重地出聲呵斥;這兄妹二人斗嘴斗得煞是熱鬧,惹得周圍的長輩俱是喜笑顏開。
文瑜悶著酒,看著眼前言笑晏晏的眾人,一言不發。
如果都說出來,邢覺非會恨自己,還是感謝自己呢?罷了,從始至終,都沒人在乎他的想法,他又何必為別人考慮這么多?
僻靜走廊上,文瑜叫住了邢覺非。
一人一支煙,沒人說話。
“你妹妹……今天挺漂亮的!睙熑急M之前,文瑜開了口。
邢覺非抬頭看了他一眼。
“不是嗎?不是的話,你怎么看她的時候,比看語冰的時候還多?”文瑜直視著朋友,眼神卻不復之前的清亮。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蔽蔫ど钗豢跓煟缓髮燁^摁熄在垃圾桶上,緩緩道:
“話說,你知道方辰為什么要叫方辰嗎?
你不知道,但我知道。
因為她媽媽……姓陳,不姓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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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覺非沒有去求證,因為文瑜從不會騙人。以往的那些蛛絲馬跡,也不會。
所以這個八月,他喝了很多酒。
那天,邢覺非宿醉在外,直到清晨才回到了家。
除了方辰,家中空無一人。
“舅舅他們去姨婆家了,我待會兒也要出去玩,午飯不用等我!迸⒋┲磅椎乃梗L發披散著,拿著杯水在他眼前晃。
透明的液體,白皙的臉龐,晃啊晃啊,晃暈了邢覺非的眼。
她身上的睡裙應該是母親買的吧?
很幼稚,很保守,也很純潔。
但邢覺非知道,里面包裹著的那副起伏綿延的軀體,已經什么都經歷過了。
他見證了她從女孩變成少女,也見證她從少女變成女人。但也只是見證而已。
在方辰的人生里,邢覺非自始至終都是旁觀者。
他錯過太多了。
男人的心里亂作一團。
后來發生的事情,有些脫離他的控制。
直到嘴唇被女孩咬破,刺痛與甜腥才將邢覺非的神智帶了回來。
他下意識地松手。
方辰迅速起身,逃向床角。
她的臉被頭發遮住大半,身上衣衫不整,只能屈膝抱臂,發著抖蜷縮在那里。
那神情,是羞惱戒備,但也的確楚楚可憐。
所以,在那個人面前,方辰也是這般模樣嗎?
肯定不是。
邢覺非很生氣。
他一把將女孩遮在胸前的手拉開,然后將她帶到了懷里。
“你別碰我!你滾開!我討厭你!我恨你!”
方辰的喊叫刺耳又絕望。
門被人撞開。
臨時返家的邢氏夫婦,再次充當了方辰人生中的救世主。
質問,爭論,激怒,坦白,懺悔……
這天,邢覺非腫著臉,在父親的書房跪了一整夜。
也是在這天,他第一次被打長輩耳光,第一次被指著鼻子罵作畜生,也是第一次親眼看見母親為他哭泣。
早上,邢覺非就被送上了前往美國的航班。
落地后,文瑜和夏語冰的電話次第打來。
他說:“對不起!
她說:“我愛你!
邢覺非答的是同樣三個字。
謝謝你。
在美國的學業直到四年后才全部完成。中途,邢覺非依約一次都沒回來過。但一萬多個日日夜夜里,他的思念從來沒有停止。
邢覺非回國那天,全家人都來了機場,方辰也在。
她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戴著假笑,喊他哥哥——就像從前一樣。
后來那幾年,邢覺非與方辰不常碰面;即使見面了,兩人也多是以爭吵收尾。
因為與他獨處時,女人總是面帶譏諷,語氣尖刺。
但邢覺非卻甘之如飴。
起碼在他面前,方辰是真實的。
她有悲有喜,會哭會鬧;她喝醉酒會變成自怨自艾的無助孩子,生氣的時候專挑難聽的話來嗆聲,被惹急了則不管不顧沖上來就咬人……
這樣的方辰,比在人前只會假笑的那個邢家大小姐來得生動許多。
而且只屬于邢覺非一個人。
如果可以,他并不介意將感情全浪費在方辰身上——他不介意她的虛與委蛇,不介意她的蓄意試探,也不介意她的殘忍曖昧。
在安全范圍里,他們好歹能當一輩子的兄妹。
可怎么鬧著鬧著,方辰就真的走了呢?
邢覺非不舍得。
邢家欠下的,他想自己去還上。
思及此,男人笑了笑:這個理由……倒是再正當不過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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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白的動作比邢覺非還快。
“舅媽?您怎么來了?”
方辰提前從學校回來,正巧遇上了準備離開的秦月白和王媽。
美蘭苑這套房子,之前一直是秦月白在代為打理,所以她手上有鑰匙并不奇怪。
看到方辰,秦月白的表情卻有些尷尬:“我就是來看看嘟嘟。它心肌炎的藥落家里了,以前買的罐頭也剩下一丟丟,我一起送來了。還有,嘟嘟嘴巴挑、身體差又不愛喝水,你不要再拿干糧給它吃了,曉得伐?”
方辰點點頭,往邊上挪了幾步,側身讓出條道來。
秦月白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邊下樓邊念叨:
“哎呀,走了走了!這邊樓梯也太陡了,我這膝蓋喲,疼的嘞!也不曉得現在趕不趕得上去房太太家打麻將……”
待人走遠,方辰打開門,愣了下。
屋里明顯被人收拾過,對比之前,顯得干凈寬敞很多。
她將包包放下,一把撈起還在沙發上酣睡的阿杜,道:“你個小沒良心的,舅媽專程來看你,你就不能醒一醒嗎?”
阿杜不耐煩地在她懷里扭了扭,然后小鼻子抽了抽,眼睛一睜,騰地一下跳到了食盒旁邊,準確地撲向了剛打開的罐頭。
看著她那饞樣,方辰恨恨地跺了跺腳。
“靠!還真是由奢入儉難!我就是畫到吐血,也養不起你這么個嬌生慣養的敗家娘們兒。
罵完她又覺得有些心虛。
昨天洗完頭發,舉著有些麻手的舊吹風機,方辰心里想著的也是在邢家用慣了的那個不震手的戴森啊……
總之,她和阿杜都還需要適應。
隨手畫了兩張草稿,方辰感覺有些餓了,便放下筆去了廚房——那里有昨天剩下的幾塊披薩,在微波爐里轉一轉正好拿來當晚飯。
打開冰箱門時,她的眼淚卻猝不及防地流了下來。
之前還空空蕩蕩的冰箱里,此刻已經被人塞的滿滿當當:分裝好的蔬菜,洗凈的水果,切好的排骨,還有各種飲料,牛奶,火腿,筍干,山核桃,以及滿滿一個冷凍柜的餃子和餛飩……
應有盡有,全是她愛吃的。
“誰要吃你們家的東西!誰要吃!”方辰大力關上冰箱門,靠在上面就哭了起來。
秦月白有私心嗎?
有。
秦月白對她好嗎?
好。
而且是好得不能再好。
方辰從不奢求任何人對自己掏心掏肺,但卻渴望過——而她對于母愛的渴望,只有秦月白給了,也只有秦月白能給。
“舅媽,對不起……對不起……”哭到脫力,方辰干脆坐到了地上。
阿杜好奇地盯著她,半晌才慢悠悠地晃了過來,挨著主人,將自己團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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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嘉欣這會兒剛剛忙完一單生意。
今天這場是某土豪給兒子辦的百日宴,對接的事情是合伙人去談的,她昨天下午才被通知要來救場。
從厄瓜多爾空運來的鮮花,脆弱而美麗。時間耽擱了,溫度高了,下手重了,變色枯萎都是轉眼的事。
花多、事多、人手少,毛嘉欣一急,脫了外套就親自上陣。
花門花環,花束花盒,插瓶擺件……每一件事都要她拿主意,每一朵花都要她過個眼。她爬上爬下,滿場飛奔,直到雙腿發軟,嗓音嘶啞,才終于在開場前將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完畢。
坐在走道旁的箱子上,毛嘉欣吃著從甜品臺上拿來的泡芙,總算緩了口氣過來。
但有人偏就不想讓她喘氣。
“老公,有稀客來你怎么也不提前告訴我一聲?”田歌的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讓周圍站著的一群人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金豐抱著兒子,神色復雜,而他身邊那個中年貴婦,則偏過頭輕蔑地笑了一下。
毛嘉欣嘆了口氣,發現自己確實蠢得可以——禮品盒上面,分明印著個“金”字。
今天的主角——一個姓金的白胖娃娃——她怎么就沒想到呢?
將兒子遞給保姆,金豐踟躕著走了過來。
“嘉欣……你要不要去席上吃點東西?反正來都來了,不如……”
“謝了,不用!
毛嘉欣起身,用手擦掉嘴角的奶油,又理了理亂七八糟的頭發,道:“我還有事,就不奉陪了!
男人的眼睛死死地黏在她身上,想開口挽留,卻又覺得不合時宜。
晚了,都晚了。
很早之前……就晚了。
毛嘉欣走出幾步,突然轉身,對金豐笑了一下。
“恭喜啊,孩子……挺可愛的。”
“嗯!苯鹭S踟躕,“他叫……金不換!
金不換,金不換。
在車上,毛嘉欣默念著這個名字:這是誰在妄想回頭,又在妄想靠誰的岸?
反正不是她的。
其實今天之前,毛嘉欣從不覺得金豐虧欠了她什么。十幾年相伴,兩個人都付出了同等的時間,沒有誰單獨將青春拿去喂了狗。
可這會兒,她怎么就突然有點難過、又有點委屈了呢?
擰著啤酒,毛嘉欣敲開了方辰家的門。
門是吳賽賽開的,她最近也不好過,不好過的時候,也知道往這里跑。
方辰站在她身后,朝門外的毛嘉欣伸出了手。
三個眼眶發紅的落魄女人,噙著淚相視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4000,骨科系碼字,靠虐發糖。
我愛骨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