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開始經營自己的社交賬號,方辰收到的約稿數量一下子多了起來。在這里,她甚至擁有了人生中第一批粉絲——不管是上傳新作,還是偶爾分享創作心得或者藝術見解,這群可愛的人都會無私地給予回應。
雖然,這些回應對方辰來說不一定都是正面的,評論區時不時還會起點小討論小爭執,但她還是樂此不疲地回復每一條留言。
在虛擬世界里——她起碼可以用一個繪者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存在著——這就夠了。
不過,由于要兼顧去美院旁聽,方辰權衡再三,還是推掉了一部分走量的低價約稿,只留下了難度大但卻更有挑戰性的那些精品。
因為她現在是越來越愛去蹭課了。
在專業課教室里,方辰畫水彩、描工筆、雕木刻版畫、接觸書籍裝幀,甚至還去動畫系旁聽了幾節動畫原理;而上文化課的時候,她則研究藝用人體解剖、學習透視原理、了解美術史和藝術概論——她將久未開動的腦子,一下被塞得是滿滿當當的。
有時候上午才聽了大二的解剖課,方辰下午就又跑去蹭大三的創作原理,晚上偶爾還去選修的古琴欣賞或者陶藝班玩玩······這樣一天十幾個小時連軸轉下來,她竟也沒覺得累,只嫌自己以前欠下的知識太多,所以下定決心要靠百倍努力補回來。
這天,方辰因著連續幾天轉鐘才歇下,睡過頭遲到了,就被外國美術史的老師抓了包。
“你哪個系的?怎么不說話?”
當堂的男老師大概五十來歲的樣子,那頭半長的花白頭發一看就沒怎么打理過;他眼窩深陷,皮膚溝壑縱橫,身上套的是一件洗得發白的棗紅色T恤,看著有點不修邊幅。
看人時,他低著頭,將眉毛挑的高高的,從眼鏡上面的縫隙往外瞅,模樣頗有些古怪滑稽。
但就是這么一個邋邋遢遢的糟老頭,卻讓方辰的眼淚差點流出來:這不是……父親生前的摯友,顧亮,顧伯伯嗎?
方辰還記得,當年父親自殺就是被顧伯伯第一個發現的。
“老師!她是來旁聽的,不是我們本院的學生。”有水彩系的同學認識方辰,出聲想替她解圍,但顧亮卻不領情。
“旁聽?旁聽就可以遲到嗎?一個人晚到,兩個人晚到,我這課還要不要講了?!啊?”
“顧老師,我錯了,下次……不會了!”雖然極力克制著自己內心的激動,但方辰的聲音還是止不住地發起顫來。
顧亮被她叫的一愣:自己今天才臨時救場跑來接手這個課,都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呢,這姑娘怎么會知道他姓顧呢?
但看著方辰那副乖巧樣子,顧亮到底是沒再難為她,而是擺了擺手,放她進去了。
顧亮的課講得是真的好。
他不需要看教材,也不需要什么課件PPT,隨口問了句“之前的老師講到哪兒了”之后就將手往講臺側邊一擱,腿前后交叉斜靠在那兒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看著顧亮興奮投入的神情,聽著他激昂鏗鏘的語調,方辰想起了小時候躲在房間里偷聽他和父親談話時的情景。
那時候,方遒總是請顧亮來家里喝茶。
兩個人,兩杯茶,一談一飲間,一天就過去了。
他們從拉斐爾聊到克里姆特,又從雷諾阿談到夏加爾;什么超現實主義、荷蘭畫派、新古典、立體派……一個個陌生又新奇的詞匯,就這么灌進了方辰的腦海里,生了根,發了芽。
后來,只要一聞到茶香,她就知道是顧伯伯來了;而現在,一看到顧亮,她就想起了父親。
課后,方辰第一時間拿起包追上了顧亮:“顧老師!文藝復興那段有幾個知識點我沒搞明白,您……現在有時間嗎?”
顧亮一挑眉,有些意外,但還是耐著性子問到:
“你叫……?”
“我姓邢!你叫我小邢就可以了。”
“哦,小邢……那這樣吧,我現在還要回院里開個會,你下午四點把書和資料帶上,去藝術人文學院4樓辦公室找我,好不好?”
方辰忙不迭點頭。
后來,只要是顧亮的課,方辰就會想出各種刁鉆問題拿去找他討論,恨不得一直圍著他轉才好。
這么一來二去的,竟是連周繼都覺出些不對來。
“小方辰,你不會是看上人家老顧了吧?那我可得告訴你,顧亮這人不好這口的。人家心里只有學術!”周繼心里著急,說話的時候也懶得拿腔拿調了。
“呸!我對顧老師純粹是敬重欣賞好么!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某狐貍眼一瞇,決定幫好友探探口風:“那就好,不然我還以為你是受刺激了突然口味大變。話說我這看來看去,也沒見你和哪個男的走得近點啊?難不成,你還在對之前那個什么‘肉肉’念念不忘?”
“對啊,我就是對人家還念念不忘呢。怎么,單相思犯法?”
“不犯法不犯法,特別好。”聞言,周繼眼睛都笑得要不見了,他拍了拍方辰的肩膀,道:“徒兒,為師以為,堅持不懈是為人最珍貴的品質,你且保持下去,萬不可放棄啊!”
“神經病吧你!”
方辰嫌棄地將周繼的手甩開,又奔去藝術人文學院找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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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蹭課邊趕稿的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方辰28歲的生日就到了。
既然是生日,當然要攢局;方辰要攢局,先找毛嘉欣。
不過,毛嘉欣前面這幾個月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她隔幾天就要摸黑早起去南江最大的花卉市場挑花材,然后就開始不停地跑酒店跑場地,與各種婚慶公司、供應商還有客戶打交道。
就這樣,她每個月還要飛一次云南采購。而國慶節期間最忙的那幾天,毛嘉欣甚至創造了連續60個小時不睡覺的記錄。
終于終于,打著給方辰慶生的旗號,毛嘉欣在十一月的這個淡季逮到了機會放松一下。
從中午開始,方辰就帶著毛嘉欣和吳賽賽,三人一路由日料吃到烤肉,再從高街逛到百貨,最后進了錢柜嗨回夜貓,只把積攢了小半年的雞血和積蓄一下子撒了個精光,才堪堪盡了興。
“賽醬,最近怎么沒聽你說那個意大利洋凱子的事兒了啊!我還等著圍觀你那異國豪門戀的下半集呢!”毛嘉欣喝到一半,臉色酡紅,打了個酒隔兒就開始八卦。
吳賽賽聽到這話,嘴一撅,將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擱在了茶幾上,道:
“別跟我提那個大豬蹄子!他媽的,老娘之前一個月飛一次歐洲,千里相會!這錢也花了人也賠進去了,你猜怎么著?人居然早就結婚了!哈哈!不過,我現在也沒錢折騰這些了,這片子啊,完結了!”
“完結!撒花!”說著,毛嘉欣就將花瓶里的花都給扯了,往天上拋。
漫天花雨里,吳賽賽突然就嚎哭出聲:
“爸爸沒了,家沒了,愛情也沒了,什么都沒了!我他媽就是個孤魂野鬼!”
吳賽賽的父親吳副市長,上個月剛被檢方帶走,到現在還沒消息。也正是看著她天天窩在家里哭,方辰才趁著生日把人喊了出來。
誰知道……
不過,在她們面前哭,總好過在家獨自流淚。
哭夠了,吳賽賽緩了緩,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來來來,喝酒喝酒!嘿嘿。”
于是三人又嘻嘻哈哈地喝起酒聊起天來。
喝到一半,方辰的動作突然停下,那盯著某處的眼神變得有些古怪。毛嘉欣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便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景嵐。
景嵐此時正和一個年輕女孩在角落的卡座里爭執著什么。這女孩也是氣性大,脾氣上來后竟是一把將她的鴨舌帽掀了下來拿在手中,嘴里還喊著什么。
景嵐表情僵硬,發狠將帽子搶了回來重新蓋在了頭上。然后她將帽檐壓低,轉身就大步離開了酒吧。
不過,如若不是景嵐的帽子被人摘下,毛嘉欣此時也不會認出她來。
“方辰,方辰?你別看了,南江來來回回也就這幾個場子,碰到個把熟人是很正常的事。也沒人規定,要結婚的人就不能來泡吧嘛?這閨蜜吵架有什么好看的!”毛嘉欣見朋友依舊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兩人,不免有些擔心地扯了扯她。
但方辰卻仍是毫無反應,這下,連吳賽賽都看出點不對來:“那人是……”
“她前男友的未婚妻!”毛嘉欣壓低聲音,說完直嘆氣。吳賽賽捂了捂嘴,搖頭道:“嘖嘖,作孽啊。”
終于,在身邊兩個人的輪番推搡下,方辰回了神。
但就在回神的同時,她將信用卡扔在了吧臺上,丟下一句“你們慢慢玩我還有事”,便大步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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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外,景嵐早已不見蹤影,而蔣小茉則蹲在不遠處一條巷子里抽泣。
方辰緩步走過去,遞了張紙巾給她。
蔣小茉看到方辰,表情有些意外,又有些茫然。
“你和景嵐什么時候開始的?這件事,你哥哥知道么?”方辰聲音平靜,雖然句句都是疑問,話里話外卻有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我和她什么都沒……”蔣小茉低下頭,不敢看人。
“你不用騙我,我都看到了。”方辰蹲下了身,讓自己的視線與蔣小茉平齊,“你哥哥訂婚那天夜里我就看到了。你們兩……在接吻。 ”
如果不是景嵐今天正好穿了條短褲,露出了那個方辰曾撇到過一眼的橄欖枝紋身,她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童朗的未婚妻,居然和他妹妹糾纏不清。
蔣小茉聽完方辰的話,突然就凄然一笑,道:“對,我就是和景嵐在一塊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惡?我哥哥很可憐?”
“是的,你們很可惡!童朗他做錯什么?他要是知曉你和景嵐的所作所為,該有多難
受?!”方辰捏著蔣小茉的肩膀,手上不自覺用了力。
“姐姐,你錯了。”蔣小茉盯著方辰,一字一句道:“我哥哥不會為此難受的。他早就知道了,他根本就……”
“小茉!你現在不是應該在美國上學么?”
童朗的聲音突然傳來,打斷了方辰與蔣小茉之間的對話。
他不等妹妹回答,一把拉起她,然后幾乎是用拽的將其扔進了路邊的車里,嘭的一聲就大力關上了門。
做完這一切,童朗似乎才終于想起來此處還有一個人。
“讓你見笑了。小茉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喝多了喜歡胡言亂語,你不要理會她。”男人表情平靜又淡定,扯謊功夫一流。
“胡言亂語?那她和景嵐糾纏又是因為什么?也是喝多了?”方辰卻沒他這般的好定力,上前一步就要拉住男人的手,卻被他躲開了。
“邢方辰。”童朗似是嘆了一口氣,道:“不管小茉和景嵐之間有什么,也都是我的家事。跟你……有關系么?”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大步回到了車上,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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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辰回到邢家時,已經是夜里十一點的事了。
書桌上果不其然放著一個禮物盒,方辰打開,發現是一條玫瑰金的手鏈。很好看,很合適,她也很喜歡,但……
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她便毫不猶豫地將盒子收進了書桌下的抽屜柜里。
在那里面,安靜地躺著十幾個嶄新的禮物盒子。
這都是邢覺非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鉆石、名表、絕版香水、各式首飾……它們大多價格昂貴、不易購得,但方辰從來都是看一眼就收好。
其實以邢覺非的聰明,不可能不知道方辰最想要的是什么。但那些關于藝術和畫畫的物事,他卻從來不曾送過。
不過,這也正是邢覺非聰明的地方。
從出生起,他就和邢家的未來綁在了一起;這三十年來,邢覺非享受的一切安穩與富貴,都是邢江來給與的;邢江來供他吃喝,供他出國,不遺余力地將他培養成了一名精英。
作為回報,他必須當一個合格的邢家繼承人。
所以在方辰的事上,邢覺非始終不曾當面忤逆過父親。這是知恩圖報,也是審時度勢。
不過,方辰依然感恩。畢竟哪怕是這樣一個背負著家族命運的人,也曾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傾盡全力出手相幫過。
凌晨,再次失眠的方辰,起身拿出了包里的兩本書,翻看起來。
這兩本書一模一樣,都是日本攝影師秋山亮二的作品集,叫《你好,小朋友》。
書很薄,但內里那幾十張拍攝于中國八十年代初期的照片,卻極其珍貴。
照片里的主角都是內地小朋友們的日常生活。在這名日本攝影師的鏡頭下,他們恣意地展示著天然的喜樂、瘋狂與童真,而隨著孩子們身影一起入畫的那些舊時代背景,對于很多藝術工作者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素材。
在美院圖書館第一次看到這本攝影集時,方辰就起了收藏的心思。恰好,她準備接一個背景設定在□□十年代中國的畫稿,這本書便是不可多得的上好資料。
不過由于出版時間久遠,方辰翻遍網絡,又在社交賬號里進行求助,才通過熱心粉絲的指引,在一家主營日本舊書的淘寶店里有了些收獲。
“我們老板費了老大勁也才弄到手兩本,之前3000的報價現在肯定出不了的。4000你能接受嗎?能接受我就去改價。”
幾近絕版的商品,老板要坐地起價倒也無從指摘。無法,方辰只得咬咬牙,用比稿費還高的價格忍痛拿下了這本書。
誰知就在昨天,她居然又收到了一本一模一樣的。
快遞單上的簽名龍飛鳳舞讓人看不明白,但好在備注欄里的是機打字體。方辰這才知道,這書居然是某個“土豪粉絲”給她的生日禮物。
這……
思來想去間,深覺無以為報的方辰便打開手機發了條動態,決定拿出自己的一套原稿轉發抽獎。
好歹,也算回饋粉絲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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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蔣小茉安頓到了主臥,童朗有些疲憊地窩在了客廳沙發里。
“我真的愛她!她也是愛我的!哥哥,你們不能結婚,你們······也結不了婚!我不會同意的!”
“我不懂事?我鬧著玩兒?哥,我都17歲了!”
“親愛的哥哥,你17歲時愛過的那個人,是亂來的嗎?你17時愛過的那個人,你忘了嗎?!”
小茉絕望的嘶吼仿佛還在耳邊縈繞,童朗用手使勁地揉搓了一下自己的面頰,然后仰頭,看著天花板發呆。
也是,17歲時深愛過的人,又有誰能忘得了?
他做不到的事,也實在沒臉去強求別人。
半晌,童朗拿出手機,刷到了那人新發的狀態。
“回饋粉絲,轉發抽原稿啦!也不知道哪個有緣人可以得到我這份心意呢?”
愁眉不展了半天的男人,就這么對著手機笑了起來:看來,那份禮物她收到了。
挺好的。
那就祝她生日快樂,永遠快樂。
永遠,永遠。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4000,火系碼字,用碳發電。
《你好,小朋友》這種絕版書,真的超級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