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的各種再遇離別帶來的疲憊,讓方辰對床鋪還有深深的眷戀;但她一想到今天的行程,還是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
離回程的日期還有三天,方辰決定花時間把巴黎的幾個著名美術館和博物館給逛了,什么盧浮宮啊,奧賽博物館啊,蓬皮杜藝術中心啊,都去去。
因為公事太多沒辦法陪同,邢覺非便安排了譚磊一路將方辰送到了盧浮宮附近。
沒有雇傭導游,她隨手拿了個導覽手冊就隨著人流進了去;因為盛名在外,所以盧浮宮的人氣是三大藝術館里最旺的。
雖然嫌棄這里的人潮洶涌,但秉持著“大老遠的,來都來了,錢都花了,看看就走”的四字箴言,又禁不住各色珍貴藝術品的盛情挽留,方辰在里面直逛到閉館才依依不舍地出來。
恰逢周五,盧浮宮的閉館時間延長到了九點四十五,所以等她走到停車場的時候,譚磊都靠在座位上睡著了。
有點不好意思地叫醒這人,方辰暗自告誡自己明天可不能再忘形了。
不過第二天,當方辰一走進奧賽博物館時,就把昨天對自己說的話忘得一干凈。
奧賽博物館不像盧浮宮的展品年代跨度那么大、品種那么全,但是對于學美術的人來說,這邊才是真正的天堂——尤其是像方辰這種印象派的狂熱粉絲。
略顯空曠的展廳內,方辰在那些之前只在網上和印刷品中見過的作品跟前,駐足欣賞,流連忘返。
而每副畫作前,都有人或席地而坐,或支起畫架,近距離地臨摹著。
方辰昨天便在盧浮宮看到了類似一幕,所以她今天特地去買了便攜水彩顏料、畫筆和本子,這會兒便也有樣學樣地席地而坐,一半臨摹、一半創作起來。
展廳內極安靜,看著莫奈的《藍色睡蓮》,聞著空氣中的淡淡松節油氣味,方辰畫著畫著,就想起了爸爸;然后,她的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流了下來,滴在畫上,與顏料相融,形成了奇妙而渾然天成的肌理。
不知何時,一個目測六十來歲的華裔婦人走到了她身邊:“小姑娘,你是哪所學校的呀?師從哪個老師?”
來者的滿頭銀絲被打理得蓬松又有型,身上的絳色暗紋旗袍亦是剪裁合體,質地優良。是位氣質端莊、高貴而親切的女士。
她的中文里帶著點江浙口音,有點像秦月白慣用的那種語調,綿軟動聽——方辰對她不禁生出極大的好感。
“謝謝夸獎!”方辰從地上站起,有點不好意思地沖這名女士笑了笑,然后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淚,“不過,您誤會了,我不是美院的學生。我只是個喜歡畫畫的門外漢而已。”
聞言,女士挑了挑眉:“哦?但你這功底和天賦……我可從來不會看走眼的。可以告訴我,你為什么不學藝術嗎?”
“我……沒有那個機會。”說完,方辰沮喪地聳了聳肩。
“機會要靠自己爭取,你堅持下去,一定會有收獲的。”這名優雅的夫人說著,將一方繡著鳶尾花的絹帕遞給方辰,繼續道:“這邊逛完了,你可以去橘園看看,我保證······那里不會讓你失望。”
“橘園?”
“是的,橘園美術館,離這里不遠。”
方辰點頭,用帕子擦了擦眼淚,然后遞還過去。
對方卻擺了擺手:“孩子,你留著吧。如果有緣再見,你再還我也不遲。而且,在橘園你肯定還用得著它。”
她說罷,將頭轉向眼前的《藍色睡蓮》,又道:“對了,可以將你剛才畫的那幅畫送給我嗎?”
方辰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將畫遞了過去。
隨后,她輕聲向這位女士道別,便直奔橘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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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神秘女士沒有騙她,在橘園美術館的圓形的展廳里,看著環繞在四周的三幅巨型畫作,方辰的淚水就這么猝不及防地奔涌而出。
這里展出的,是莫奈的《睡蓮》。
三幅長方形的畫作,此時被完美的嵌入展廳圓形的墻壁上,首尾相扣。、
正如莫奈自己所言:“那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沒有地平線,也沒有堤岸,猶如沒有盡頭的幻影。”
某個像幻影一般來過又消失的人,曾認真地幫方辰把這段話謄抄在印有《藍色睡蓮》的明信片背面。
當年的男孩,那一筆一劃,一勾一撇,皆是心意。
在這片幻影之中,方辰的靈魂像出竅般,飄到了時年31歲的父親身邊。
那時的方遒,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年輕藝術家。
除了上課教書,他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畫室中。在那個不過四十來平米的天光畫室里,他既創作,也臨摹;畫高興了,他便日以繼夜,不眠不休。
不少人慕名前來,都被方遒高超的藝術技巧所折服。
“方老師,你這臨摹都可以拿去拍賣了。我保證,那些鑒定專家都得傻眼!”
他們都這么說,方遒聽著聽著,也就信以為真了。
可當他第一次出國,來到法國考察學習了幾天后,才知道自己和周圍那些人,不過都是些井底之蛙。
站在橘園的這副《睡蓮》面前,方遒發現,自己臨摹過無數次的經典畫作,不再是毫無生氣的印刷品,它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在他眼前展示著,炫耀著,挑釁著,鮮活而生動。
那眼花繚亂的筆觸與混色,不是刻意而為,卻仿佛有上帝指引,一筆筆,一塊塊,恰到好處的分布在畫布上。
而肉眼所能看到的這些精彩,在印刷品上無一例外都被模糊成了平庸無趣的像素塊。
方遒回想起自己的那些劣質的仿作,恨不得馬上全部燒掉才好!
而當他側頭,看著身邊正趴在地上臨摹的金發孩童,心里是羨慕又嫉妒。
方遒突然明白,自己如果還想在油畫這條路上走得更遠,還要繼續學習,而且,必須來歐洲學習。
可終究,他卻陰差陽錯地,再沒踏上這片夢想中的土地。
方辰又飄到了那間天光畫室。
在這里,方遒曾不止一次將年幼的她抱在懷中,手把手地教她畫畫:“我們家星星畫得真棒!將來啊,一定能成為一個比爸爸厲害的大畫家。”
這句話就這么時隔20年,再次在方辰耳邊響起。
接著,畫面一轉,記憶中的畫室變得凌亂不堪。
天窗下,方遒手里正拿著一個裝滿透明液體的玻璃瓶,而他的身邊,則是成堆被人為毀壞的油畫。
他似乎是搖頭苦笑了一下,然后便一口吞下了那瓶普通人聞一聞都會反胃的液體。
那年十一月,方遒在自己32歲生日的前夜,死在了南江大學美術系五樓的天光畫室里。死因,是內服大量刺激性油脂引發的哮喘復發,導致窒息。
此刻,方辰看著幻覺中那個她恨了十幾年的懦弱男人,想起了母親在病床上的囑托。
“不要記恨你爸,他心里……也是苦極了的。”
是啊,父親要有多苦,才會在一夜間親手毀掉自己所有作品,才會毫不猶豫地咽下去那大半瓶松節油?
而母親要有多苦,才會明知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卻不去治療,殉葬一般地將自己年輕的生命,獻祭給了愛情?
方辰理解父母的選擇,但也只是理解——因為她永遠都無法原諒。
這兩個人,一個更愛藝術,一個更愛愛情,卻都不夠愛那個被他們帶來人世的小生命。
方辰的出生,也許就是個錯誤。
因為她的提前到來,母親大學沒讀完就結婚生子;寡居的時候,因為沒有一技之長,邢瑛一人打好幾份工,日子過得艱難,落下一身病。
因為她的提前到來,父親沒能做成自由藝術家,而是聽從邢江來的安排,去了大學教書;方遒每□□九晚五,開會上課,蹉跎人生,只為換取一份穩定的薪水養家糊口。
所以,他們丟下方辰的時候,就像扔垃圾一樣,毫不猶豫。
因為她的出生,就是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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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了酒店,方辰的精神都還是有些恍惚。
“他們都不要我,都不要我,我是錯誤,我是錯誤······”
腦子里回蕩著惡魔的這句低吟,喝光服務生送來的紅酒,方辰躺進浴缸,失去了力氣。
柔軟而溫暖的水慢慢地將她的身體包裹,女人微瞇著眼,臉上漸漸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
在這強烈又虛幻的幸福感中,她感覺自己的肉身開始慢慢消散,靈魂也變得很輕,很輕······然后,她一路向上,飄到了父母所在的那個地方。
在那里,他們周身散發著金色的光,正對著方辰溫柔地笑著,就像從前一樣。
“邢小姐,邢小姐,你醒醒!”
不知過了多久,方辰被一陣嘈雜的人聲吵醒。
見她睜眼,周圍人瞬間都松了口氣。待服務生和醫生護士走后,房間里終于恢復了安靜。
邢覺非看著床上的女人,咬著牙根,表情因為憤怒和焦急而顯得有些猙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什么?”
可方辰睜開眼,看著他,卻只輕聲喊了句:“覺非哥哥……”
聽到這聲軟綿綿的呼喚,邢覺非的怒氣在瞬間消失殆盡。
“哥哥,我看到爸爸和媽媽了。他們在那里等我······”方辰看著天花板,眼神里滿是無助和迷茫,“但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他們再也回不來了。他們不要我了,我就是個錯誤,沒有人要我······”
邢覺非心里忽地鈍痛無比,他俯身,用手輕撫著女人的頭發和背脊,一下又一下。
那年普吉島,差點溺水的方辰,也是這樣乖乖的被他這么摟著。
邢覺非喜歡種感覺。
就好像,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而他們之間,也再無旁人。
片刻后,邢覺非用一種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柔和語調,附在已經熟睡的女人耳邊,說:
“回不來的,就讓它過去吧。這后面的路······我來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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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朗到底還是派了人繼續跟著方辰。
男人的理由很簡單:萬一邢覺非那邊人手不夠、有什么疏漏呢?
他得親自盯著才放心。
此時,安保公司的隊長正緊張地給這個黑著臉的年輕男人匯報:
“邢小姐和邢先生這幾天就是逛了下市區······沒有牽過手,但是有一起吃飯······第一天上午,邢小姐心情不錯,因為邢先生帶她在圣母院門口喂了鴿子······兩人中途吵了兩架,一次是因為邢先生不準她吃第三個冰淇淋,一次是因為邢小姐非要找偶遇的男明星合影······哦對,他們還去了戰神廣場和榮軍院······晚上他們又·······”
“夠了,說重點。”童朗到底是沒勇氣聽完這些細節。
他一邊冷笑一邊想:近水樓臺,潛移默化,日久生情。
真是好手段啊。
其實,邢覺非是個相當不錯的對象,方辰選了他,下半生會過得很好。
但童朗就是很妒忌,很生氣,很在意。
也很無力。
“那個,昨天確實發生了一件事情。邢小姐她從橘園回來后,就······溺水了,在酒店浴缸里。好在邢先生及時帶人將門撞開,據說人沒大礙。”安保公司的人繼續說著。
聞言,童朗直接捏斷了手里的筆:方辰心里太苦了,她的身邊,需要有人照顧。
至于那個人是邢覺非,還是其他人,都不重要了。
反正不是他。
想到這兒,童朗敲了敲桌子,道:“繼續說。”
“邢小姐好像很喜歡莫奈。在展有《睡蓮》的展廳,她一共逗留了兩小時三十九分鐘······”
“你去忙吧。把人······都撤回來。”
聽到這兒,童朗揮了揮手,將來人遣走。
方辰喜歡莫奈?
他當然知道。
年少時,女孩曾將一張印有《藍色睡蓮》的明信片,和一朵勿忘我一起夾在本子里。當然,她還求自己幫忙謄了一段話到卡片背面。
“慢點慢點,可不能寫錯字,不然配不上這畫。”
那會兒的方辰,提起要求來總是理直氣壯。但童朗樂意被她指使,只是偶爾嘴硬一下:“笨蛋!我肯定會先在紙上多練幾次,再往上面謄啊!”
“好啦,我笨,你最聰明了!你是世界第一聰明哦!”
方辰是真的很寶貝那張明信片,為了幾個字,哄得男孩樂了一整天。
想到這兒,童朗輕笑出聲。
那段話,他最后可是抄了四十來遍才謄上去啊,手都要廢了!
因此,男人到現在還會背呢。
“那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沒有地平線,也沒有堤岸,猶如沒有盡頭的幻影。”
童朗默念著,提起筆,找了張紙又寫了一遍。
一筆一劃,一勾一撇……
是他的心意,是他的情意,卻最終都成了幻影。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4000左右,佛系碼字,用愛發電。
這幾章稍微交待了下背景,馬上要進入校園時期的回憶了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