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楊昭容忽然開口叫她。綺羅頓時斂了神色,肅聲道:“昭容有何吩咐?”楊昭容道:“方才我說的話,你不要往心上去。”綺羅不解,方才她說了什么?楊昭容又道:“彈不彈琵琶和別的沒什么相干,只看你自己喜歡。”原來是為了她勸阻鳶美人說的話。綺羅道:“是,奴婢知道。”
綺羅忽然想到什么,又問:“昭容的琵琶是跟著誰人學的?奴婢可有聽說過他的名號?昭容琵琶彈得極好,奴婢自愧不如。”楊昭容道:“你不必謙虛,你什么本事我都知道,若是從前我的手無事,苦練這些念恐怕擔得起你這一聲贊,可現在,你可不是在打我的臉嗎?”綺羅惶恐:“奴婢不敢。”楊昭容道:“我當然知你不敢。”走出一截,楊昭容有些乏累,云喜將帕子墊在游廊的美人靠上,扶著她坐定。楊昭容側著身子,看向曲江池,眼神落在滿池荷花上:“我沒有你的命好,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為了生計才學的琵琶。想必,你從小要什么便能有什么,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將軍和夫人也會不遺余力地給你摘下來。可我不一樣,我什么都沒有,想要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去掙。就連這條命都是我自己掙回來的。”
綺羅一時愣然,不料她會突然跟自己說這樣的話,也不知道要如何作答。反倒是云喜聽了,鼻頭一酸,眼眶一紅,道:“主子說這些作甚么?”楊昭容扭頭牽著云喜的手,道:“本來就是事實,又有什么不好說的?”她看向綺羅道:“別人都說世家娘子郎君紈绔驕縱,最是不好惹。可是你記住,世家娘子頂多驕縱,因為他們生來就在云端,沒有過過苦日子。世上最可怕的是那些生于泥淖之中的人,他們沒有飛黃騰達的命,卻有攀龍附鳳的心,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可以不折手段,就像是蛇一樣,盤踞在你不在意的角落,就等著你經過的時候張嘴咬你一口,那才是最致命的,讓人猝不及防。”她眼神肯定。
綺羅迷茫:“奴婢不懂。”楊昭容笑笑:“你不會一開始就懂,也不會永遠不懂。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話是什么意思。”綺羅點了點頭,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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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淑蘅殿,楊昭容覺著身子有些乏,便先休息去了,綺羅在暖閣里看了會兒書,覺得有些疲,便起身出去走了走。方出了殿門,便見遠遠的槐樹下立了個人,正面向淑蘅殿的方向,似乎在等什么。她頓了頓,沿著墻角樹蔭朝前走去。行了約莫百余步,她才發現站在樹下的人原來是李炎,神色一喜,上前行禮道:“奴婢見過大王。”
李炎仍是那派溫潤模樣,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會出來。”綺羅一愣:“大王是在此處等奴婢嗎?”李炎垂首微微抿唇:“我還以為你方才明白了我的意思,原來你是誤打誤撞出來的。”這才明白,他當真是在此處等自己的,綺羅頗有些不好意思:“奴婢遲鈍。”李炎略過此節不再提了,問道:“最近可還好?”槐花正燦爛的開著,一串串的花朵壓得花枝低垂,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槐花香。日光從枝柯交錯的密葉之中灑到綺羅的身上,她白皙的臉頰點上點點碎芒,抿唇笑笑:“奴婢一切都好。”李炎道:“那便好,今日我恰好有事找皇兄,順道來看看你。”
綺羅微微仰頭,看向他的臉,道:“有勞大王惦念。”李炎又道:“鳳歌現在去了回鶻,你可知道?”自從搬入行宮之后,她處處不方便,打聽鳳歌的消息也沒有那么容易。更何況自從兩人上次見面對質后,得知有人故意克扣她的信件,綺羅也不敢再給鳳歌去信,就怕寫了些私密的話被人截去,反而更生事端。許久沒有聽說他的消息,甫一聽到,自是極其高興的:“他去回鶻作甚么?”李炎道:“回鶻內亂,烏古斯和同羅兩個部落攻打契芯,向我朝借兵,主將就是鳳歌。”父親終于讓鳳歌當主將了?綺羅聽說這個消息,無比興奮,記憶中那個小小的熱血少年終于走上了他自己最該走的那條路。她道:“戰事辛苦嗎?”
李炎微微搖頭:“我也是聽軍情聽來的,想來鳳歌在回鶻處處艱辛,這段時間也沒有信件回來,要想探聽一二,也只有從安北回來的軍報得知。恰好昨天的軍報有這個消息,你們兄妹感情一向都好,我想你聽了肯定會很開心。”他垂眉看著綺羅,一絲架子也沒有,平和得就像是鄰家的兄長。綺羅忙不迭向他道謝:“奴婢很開心,多謝大王。”李炎道:“你開心便是最好的。”
不知為何,綺羅覺得耳根猛地發燙。抬首對上李炎灼熱的目光,那絲燙意更是從耳根一路蔓延到了心窩,直教人燒心燒肺。她細若蚊吶道:“大王對奴婢的好,奴婢無以為報,只有來生當牛做馬償還大王恩情。”李炎嗤聲一笑:“我不過給你帶了鳳歌的消息來,你就要給我當牛做馬,當年你救了我的姓名,我又該如何報答?”綺羅語塞,道:“奴婢……”
他聲音低了下去,無比溫柔,說:“那下一世的下一世我再給你當牛做馬?你覺得可好?”綺羅微微怔愣。李炎雙眸桀桀地看向她:“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三生三世,你覺得可好?”他的眼神像是閃電,聲音像是雷聲,在她的腦海里下了場暴風雨,她在風暴的中心,隨著風浪上下起伏,不得安寧。她不知要如何作答,更不是該不該作答,偏生李炎偏著頭看向她,雙眼不肯挪開,似乎非要逼她說句話,她小臉漲得通紅,半晌才憋出幾個字:“奴婢不敢。”
“綺羅。”李炎正要開口說話,紅雨忽然從淑蘅殿探出半個身子出來。綺羅擋在李炎面前,他又被槐樹的陰影籠罩其中,紅雨一時沒有看清他,笑吟吟地說道:“大晌午的,日頭這樣濃烈,你在那里做什么,會情郎呢?”綺羅難看到了極致,睨了她一眼:“胡說什么呢。”李炎聽了卻受用無比,臉色都歡快起來。紅雨提了提裙擺,三兩步朝綺羅跑來,待她看清被綺羅遮擋住的那片陰影之后,心子幾乎都嚇得飛出了嗓子眼,麻溜地跪了下去:“奴婢不知大王在此,語出不敬,請大王恕罪。”
李炎道:“無妨,不知者不為罪,你不知孤在此。起來吧。”紅雨抿抿唇,道了聲謝便站了起來。綺羅問她:“這會兒你怎么也出來了,昭容殿里沒人可不行。”紅雨道:“云姑姑在里面守著呢。”綺羅向李炎福了福身,道:“大王,昭容再有不久要起了,奴婢還得回去伺候。”李炎點點頭:“去吧,改日我再來找你。”綺羅遂向他請辭,和紅雨兩人回到殿里。
方才紅雨那句話,惹得她的臉色紅了半天,這會兒燙得就跟快要燃起來了一樣,回頭一望,見李炎消失在朱紅墻外,方捏了她的腰一把:“叫你渾說,也不看在誰面前,就敢口出狂言。”紅雨被她捏得嗷嗷直叫喚:“誰曉得你竟然和大王在那里,早些時候你不是說想吃槐花飯,我還當你在那里摘槐花,哪里曉得還有人。你就饒了我這一回。”綺羅見她滿臉懊惱,遂指了指她的鼻子:“這回就饒了你,以后再要渾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紅雨嘿然一笑:“放心,決計不會有下回了。”頓了頓,她又問:“大王找你作甚么?我看他對你尤為特別,是不是看上你了?到時候要是你做了王妃,可不能忘了我。”綺羅剜了她一眼,又去捏她:“瞧你,不打就沒記性,才告了饒,這會兒又犯了。他來找我,是因為我阿兄從安北有消息傳來,他順道來行宮,也就沒打發別人來。”
紅雨頓悟:“也對,你阿兄現在在朝中的地位不不比別人,他打發別人來傳信,反倒遭別人多想。”綺羅車木凝睇著她:“你什么時候竟能想到這些了。”紅雨笑道:“我不告訴你。”綺羅追上去,撓她的胳肢窩:“好你個紅雨,我還沒跟你算賬,你倒對我有秘密了,看我饒不饒你。”紅雨被她逗得嬉笑不已,追追打打進了殿內。直追到楊昭容寢殿紅雨這才乞饒:“好了,好綺羅,這回都是我的不是,改日我再任你發落,今兒就看在昭容的面子上饒了我這回吧。”綺羅這才依她。
她們回去之時,殿里正好有人來訪,門口候著好幾個穿著尚儀局宮裝的宮人。綺羅拉著殿外的宮女,問道:“誰來了?”宮女道:“聽說是尚儀局的人。”綺羅和紅雨對視了一眼,尚儀局的人這會兒到行宮來找楊昭容作甚么?正巧云喜領著宮女進茶,打門口經過,綺羅忙扯著她的袖口,問道:“云姑姑,里面可是尚儀局的人?”云喜的目光在綺羅身上轉了轉,最終落在紅雨臉上,嘆息一聲:“你們都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