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宮女一時愣住,連恩也不謝,反是跪著一個勁地磕頭:“昭容抬愛,奴婢萬不敢當。然這是潁王送來的東西,昭容若是不吃,豈不辜負大王一片好意?”楊昭容想了想,道:“也是。”小宮女見回寰有望,忙點頭:“沒錯。”然她忽又換了一副和煦面孔,笑吟吟地說:“本宮吃了冷食,脾胃便不好,只好辜負潁王一片好心了。”說罷揮了揮手,身側(cè)的那群宮人忙一擁而上,兩個人架著她,一個人撬開她的嘴巴,一個端著燕窩給她灌了下去。
小宮女早已嚇得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乞饒。楊昭容扯著嘴皮一臉冷笑,半倚半靠的椅子上,道:“燕窩最是滋補,女子食用最好,本宮是為了你好,你不謝恩也就罷了,反倒求饒,本宮有些納悶。”在幾個宮女的通力合作之下,那三碗燕窩終究都進了小宮女的嘴里。她們松開她,她渾身的筋骨都軟了下去,趴在地上又哭又嚎,還一面用手去摳自己的咽喉,希冀能將方才吞下去的東西盡數(shù)吐出來。
楊昭容笑道:“若你入了閻王殿,閻王問你為何死,你可千萬別說是本宮害的,你要告訴他,你是自食惡果。”又揮了揮手:“拖出去喂狗。”幾個宮女上前架著她便往外拖,她還在拼命喊救命。楊昭容用絹子捂住口鼻,吩咐云喜道:“在這里點盤香。”云喜看到最后亦是明白了幾分,退去取香時,朝綺羅投去感恩的一瞥,若不是她方才故意出手阻攔,只怕這會兒她們都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了。她嚇得冷汗直冒,忽的想起綺羅那時讓她另辟廚房,恐怕就是因為這事,對她的感激只增不減。
楊昭容轉(zhuǎn)身面向綺羅,問:“你怎么知道的?”綺羅霎時明白,原來方才自己那上不得臺面的雕蟲小技都被她識破了,白捏了把汗,于是將那天夜里自己看到的聽到的統(tǒng)統(tǒng)說了出來,又描補道:“那日奴婢便讓云姑姑另辟了小廚房,單獨為昭容做吃的。想是這幾日他們沒得門路,今兒見潁王來了,便按捺不住。是以冒險一試。”楊昭容淡淡地“哦”了聲。綺羅又道:“昭容方才為什么不直接拿住她,嚴加拷問,看是誰在背后指使?”楊昭容道:“像她們這種人,肯做不要命的事,定然是有把柄在人手里。更何況,就算拿住了她又能怎么樣?拷問出來背后的人又能怎么樣?我在這里還能找到人為我伸冤嗎?還不如辦了她,心里痛快一場。”
綺羅默了一默,楊昭容又道:“你可知道我兇惡的名聲是怎么來的?”問完自己都苦笑了一下:“那些個人,每回都使些下三濫的手段來,斗不過賠了性命在我手上,一個個的轉(zhuǎn)過頭還要說我兇惡?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結(jié)果我成了那個背負罵名的人,你說我冤不冤枉?”冤,簡直就是冤死了,綺羅腹誹道,可又不敢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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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皇帝大宴文武百官。那日日色十分好,早晨一起來,漫天紅彤彤的云霞,半邊天都映照成了迷人的紅色。一輪紅日,自東邊緩緩升起,一見便是個十足的好天氣。綺羅起得早,練了會兒琵琶,楊昭容便醒來。紅雨伺候她梳洗,因見她連日都愛素凈的打扮,遂給她取了身藕粉斜襟上衣,套一條月白打褶襦裙,衣裳上繡滿了淺淡的桃花。楊昭容看了一眼,搖頭:“取我那身折枝海棠裙子來。”是她一貫的打扮,嬌艷惹眼而又令人注目。
她梳洗完用了早膳,便到園子里,見綺羅正在練琴,笑道:“這里就屬你最勤快,都到了這個地方,怪不得琵琶彈得這么好。”綺羅抿唇笑了笑,說道:“一日不練手生,技藝荒廢便可惜了。”楊昭容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將琵琶抱過來,坐在矮凳上懷著琵琶像模像樣地起了一個音,莫名的有些名頭。綺羅倒愣了愣,起初彈得有幾分不順暢,慢慢的,倒也像那么回事。她彈的是一首綺羅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調(diào)子悠揚,彈得極慢,十分悅耳。云喜站在廊下,看著她瘦瘦小小抱著琵琶彈琴的背影,眼眶忽的一紅,有種想哭的沖動。深深吸了兩口氣才慢慢走上去,說道:“今兒天氣好,主子要不要到外頭去逛一逛,咱們到西苑去玩一日好不好?”
西苑是行宮往西的一座林園,仿著江南的園林造的,小巧精致,玲瓏剔透,是個消暑納夏的好去處。楊昭容停了琵琶,將琵琶還給綺羅,搖搖頭:“才下了兩日雨,這會西苑水涔涔的,花也沒開好,下旬再去西苑才好。今天咱們?nèi)|林放紙鳶吧,我病著這些日子,一身的窩囊氣,正好曬曬太陽祛祛霉氣,你們也歡快些。”云喜心中一緊,東林靠著曲江苑。要是中午皇帝鑾駕回殿,兩人正撞著了,難免她又要傷情。正思索如何阻止,楊昭容已轉(zhuǎn)身吩咐宮女們準備飲食,再取來紙鳶。見她興致勃勃,倒也不好再勸說,思索著到時候再尋個由頭將她帶走。
東林地勢低矮開闊,再往東是曲江池的一角,正好可以看到碧波蕩漾,目之所至極,燕子剪水去,漾起一圈圈的水紋,南邊則靠著曲江苑的觀景閣樓,那是整個行宮地勢最高的地方,遙遙望去,還可以望見長安。他們尋了處開闊向陽的地方,鋪陳起坐帷帳,擺放飲用吃食。這里除了楊昭容,沒有其余一個主子,宮女們都自在,請了安便各取了紙鳶放了去,另有的在玩蹴鞠,熱熱鬧鬧的。云喜和紅雨也放紙鳶去了,只有綺羅陪在楊昭容身邊。
楊昭容見她們笑得歡喜,自己也笑了笑,催著綺羅去玩:“春天里就該熱熱鬧鬧的,淑蘅殿太死氣沉沉了,連累她們跟著憋壞了。這樣多好,你也快去玩吧。”綺羅搖頭:“奴婢走了,誰伺候你?”楊昭容揮了揮手:“我還要誰伺候,吃的喝的都在這里,你去吧。”綺羅又推辭兩回,見她拒得干脆,只好行到草場,撿了邊上一個無人放的芙蓉花紙鳶,慢慢放飛起來。云喜的雙喜紙鳶已騰上云際,遠遠看去,只余一個黑點;紅雨的還歪歪斜斜蕩在半空,怎么飛也飛不高,綺羅對她說:“我?guī)湍泐I(lǐng)著線,你從那邊跑過來,乘著風它就能飛上去。”紅雨興奮地點頭,綺羅便擱下自己的芙蓉花,去幫紅雨。紅雨面向逆風,等著風來,朝綺羅跑去。綺羅幼年時常玩這東西,駕輕就熟就放上了天,她一面放線一面對紅雨說:“放線不要太快,也不要太快,看風的大小,風大你就快些,風小你就慢些。紅雨又點點頭,綺羅將線軸交給她,開始放自己的芙蓉花。
紅雨見自己的紙鳶終于飛上天,興奮地大喊:“我的燕子飛上去了。”云喜道:“我的紅雙喜都入云了呢。”回頭望了眼綺羅,見她有條不紊地打理芙蓉花上的褶子,云喜說道:“不過依我看,還是綺羅的非得更遠更高。”她笑著:“現(xiàn)在不知道,待會兒才曉得呢。”她慢悠悠的放線,將芙蓉花放飛,正好那會兒風頭大,搖搖晃晃扶搖直上青天。紅雨笑道:“你果真是慣會玩兒的。”綺羅得意:“那可不,小時候這個時節(jié),我都會和阿兄一起去放風箏,他放得那才叫高呢,手上的線都會放完呢。”紅雨面色一暗:“我這還是頭回玩呢,小時候家里窮得飯都吃不上,哪有功夫想這些,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放紙鳶,心里又是嫉妒又是羨慕。”云喜笑道:“嫉妒都被你說得這么坦坦蕩蕩。”紅雨又問:“云姑姑,你小時候玩過這個嗎?”云喜點點頭:“那會兒昭容愛玩兒這個,府上有個師傅,扎得風箏又結(jié)實又輕巧,不用費什么勁就飛上去。”紅雨訝然:“難不成比我的燕子還要輕巧?”云喜道:“你這個算什么呀?我們家的那師傅用兩根竹篾就能扎好骨架,再糊上輕紗,他畫也畫得好,紙鳶上的繪畫都是他自己手作。我記得有一回他做了個紙鳶,比著主子的模樣做成的,就跟她一般高,畫成她的模樣,栩栩如生。只可惜那紙鳶放得太高,被別的紙鳶攜跑了,主子還難過了很久呢。”
紅雨仰頭:“我不信有那么手巧的。”云喜道:“我說真的,你偏生不信。”綺羅信的,百里府上的齊玉師傅就會扎風箏,用兩根細細的竹篾架成骨架,輕巧得很,輕易也不會散開。想到齊玉師傅,她就想到夫人和將軍,不知他們在安北過得怎么樣,再一想,便是鳳歌,心里頓時鼓鼓脹脹的,臉都莫名燙了起來。
“哎呀,綺羅你在想什么?還不避開些。”正出著神,紅雨一聲喚,抬頭一看,紅雨的風箏正朝她的纏來,她忙扯繩,也不管用,紅雨的燕子被她的芙蓉花交纏在一起。紅雨又是個急性子,忙用力去扯線軸,“啪嗒”一下,線頓時斷了,燕子和芙蓉花也立馬分開,搖搖欲墜一頭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