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鳳歌便和趙又書回了安北,綺羅不及相送,黯然神傷了好幾天。恰逢楊昭容與皇帝鬧了別扭,成日悶悶不樂,她也不敢在她面前稍微露出些萎靡神色,強打起精神日日去珠鏡殿聽差。云喜一眾丫鬟都如履薄冰,唯恐一不小心觸怒了她。少陽院那邊聽說詹事府的人幾乎全部都換了一撥人,以前的詹事發配的發配,杖斃的杖斃,運氣好的留下了一條命守皇陵去了。人人聽了心里也惶恐不已,綺羅大惑不解,照皇帝這霹靂手段,不像是臨時起意,更像蓄謀已久。想歸想,她卻始終想不通為何會在現在這無事的當口掀起波瀾。
二月初,紅雨從王府回到司樂司,她這一場病病得人都瘦削了好幾分,從前圓潤的小臉如今下巴都跟削尖了似的,瘦骨嶙峋,瞧著像是風都能吹倒,綺羅又是欣喜又是心疼,也沒給她派發勞累的活計,讓她一面養著身子一面再將從前的曲子拿出來練一練。云韶府那邊的消息也傳了來,說是這邊許司樂一放出宮去,那邊劉夕月就來頂替她的位子。總歸二月中昆明池竣工,綺羅便要同楊昭容一同去昆明池的,她沒有將這消息告訴任何人,就連紅雨她都是在聽說昆明池馬上要竣工的消息的時候才告訴她的。
彼時紅雨正在練一支曲子,二月打了春,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綺羅身上的夾衣已經脫了,換上輕便的春裝。可她還非得讓紅雨披著厚厚的氅子,譜子上的一個指法她怎么練都練不順,急得滿頭冒出密密的汗水來。聽綺羅說了這個消息,汗水登時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明的寒意:“至尊怎么會突然下這么一道旨意?楊昭容素來獨得圣寵。”綺羅壓低了聲音,說:“你聲音小些,最近至尊都沒有到珠鏡殿去過了,我看此事倒有九分將成定定局的意思,我今兒跟你說,你也別出去跟誰說,到時候我鐵定是要走的,便是問問你,你有什么打算?若你要留在司樂司,我也不強求你,去了曲江行宮,也不知道這輩子我還有沒有機會回到大明宮?要是去了,前程便都端了。”紅雨低頭思索了一瞬,便道:“咱們倆的情分,還不是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你知道的,我長了個沒什么用的腦子,許多事情都要你幫我拿主意,就拿我學錦瑟來說,若不是當初你勸我學,我也不會學;后面到尚儀局,若不是你讓我來,我也不會來。離了你,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在這里走多遠。”
綺羅噗嗤一聲笑,挽著她的胳膊,說道:“原來你是那海里的寄居蟲,我當你是對我情深義重,結果只是想找個依傍呢。只是我的腦子也不怎么靈光,你要信了我,沒準咱倆雙雙赴懸崖呢。”紅雨笑道:“赴懸崖的路上有你一同,我也走得不孤寂,再有,這回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大不了還你便是了。”綺羅呸了聲:“剛過了正月就又犯口忌了。”紅雨輕笑倚靠在綺羅的肩膀上,心中覺得無限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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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中旬,楊昭容便遷居曲江行宮,皇帝對外明發詔諭,說楊昭容舊疾復發,到行宮靜養去了。楊昭容居住的寢殿外頭,有一棵高大的槐樹,初春里新冒了些許嫩綠的翠葉,光露了一冬的枝干漸次溫潤起來。驕陽落下來,一地軟金碎芒。
楊昭容在庭院里,架了繡架,正在繡一副遲日江山圖,云喜指揮著底下人在栽種花草,種得最多的是金銀藤。綺羅坐在槐樹下,信手彈些琵琶,楊昭容近些日子沉靜了不少,鮮少說話,下人做錯事也不見多有苛責。來到行宮的人,這輩子多半就留在這里了,回大明宮無望,再要往高處走也無望。楊昭容明面上是來行宮養病的,可是在大內當差的,哪個人的眼睛不像火折子一樣明晃晃的。她顯貴時,底下人跟著風光,她落魄時,底下人跟著受罪。難免遭受冷艷清輝,伺候得也不怎么殷勤。照她從前的脾性,恐怕要捅翻了天,可如今她也不去怪誰,就那般靜靜地全盤接受。綺羅見了,難免有凄涼之意,是以盡撿的些歡快的曲子來彈,生怕給她添堵,讓她心里更加不快。
“金銀藤又叫鴛鴦藤,是一種草藥,清涼解熱的,夏天喝了最好。”她放下手中的繡線,見綺羅聚精會神地看他們栽種花草,開口說道。綺羅回過神來,知道她是在同自己說話,忙朝她笑了笑:“奴婢見識淺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花草。”楊昭容站起身來,走到花藤圍成的墻邊,深深呼吸了一口,中藥特有的清香,入脾入肺,安人心扉:“長安很少見,這些花花草草,滿是鐘靈毓秀之氣,只有江南那種地方才長得出來。勉強將它們移到長安,這么些年了,還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綺羅有些怔愣:“這些花,竟然是從江南移植過來的嗎?奴婢打小只見過移植來的盆栽,還從沒有見過移過來的地栽。”楊昭容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絲笑意:“這是本宮二十三歲生日那年,陛下命人從江南移植來的,當時我便告訴他,藤生江南,枝繁葉茂,花開綿綿,到了長安,便只有枝沒有葉了,他非不信,以為人定勝天。結果呢,白白糟蹋了好端端的藤。”綺羅聽她說起往事,心亦是戚戚然,柔聲道:“昭容,等至尊什么時候想通了,一定會來接你回去的。”
“你以為我想回大明宮嗎?”她瘦削的臉蛋上未施粉黛,眼角眉梢雖有些疲態,卻沒有她這個年紀的女人該有的老態,眉宇間還透著一股子少女的靈氣,她可是被天下至尊捧在手心十幾年的人啊,這種人怎么會同尋常的庸脂俗粉一樣,漸次老去。她一挑眉,就是自成一格的風情:“你以為人人都稀罕我坐的那個位子嗎?王婉儀不是想要么?那就讓她去要吧。”
她忽然轉頭看向綺羅,明媚的眸子含著笑意,似乎要看穿她的心底一般:“你年紀還小,要記得,這個世上,誰的話你都能信,男人的話不能信,尤其是濃情蜜意時說的話。他們隨口說說的罷了,只有女子才會傻得去當真。”綺羅低垂著眉,不愿與她爭辯,如今她方才失了至尊的恩寵,饒是她將天下的好話說遍了她也聽不進去。見她乖巧得很,楊昭容又笑了笑,轉身回到殿里去。
楊昭容這次到行宮,帶的都是以前珠鏡殿里的人,這些下人最是會捧高踩低,見楊昭容失了勢,不復從前殷勤,皆懈怠下來。那日云喜到小廚房要一碗蛋羹,不成想那做飯的婆子竟長了脾氣,同她爭執起來:“這會兒不是用膳的點,昭容要的那碗蛋羹可還得等些時候。”云喜罵道:“呸,昭容什么時候想吃東西還要同你們這些宵小商量了。兩刻鐘的功夫做不出來,看我不回稟昭容,剝了你的皮。”那婆子卻也不怕,說道:“娘子莫拿出主子的氣度來嚇我們,咱們這些人成日家的在廚房里,也沒見過什么時候,可也知道行宮是柳常侍當家,不是楊昭容當家。況且楊昭容如今又是什么正經主子?娘子這是欺負婆子我不出洞門不問天下事呢。”
云喜氣得就快要掉眼淚,她跟著楊昭容這些年,何曾受過這樣的氣,指著她半晌沒能憋出一個字。趕巧綺羅中午有些發熱,到廚里借了姜蒜,推拿退熱,這會兒正回來還東西,見她們倆正鬧著,忙上前問道:“云姑姑,這是怎么了?”云喜正在氣頭上,又是委屈又是難過,憋得說不出來一句話,那婆子這幾日見綺羅行事穩妥,知書達理,也不頤指氣使,遂對她有些好臉色,便道:“娘子你來評評理,她這會兒來說楊昭容想吃一碗蛋羹,昭容這一日三餐里頭又沒得這份例,難不成婆子我給她貼了去?我曉得你們這些人上人,不知我們底下人的疾苦,今兒要添蛋羹,明兒要吃血燕,合著我們就盡往里頭貼東西,主子們豈不是落一個吃我們血肉的名聲。”云喜一聽她這話,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她就罵:“以前怎么不見你說這話?如今一個個的露出這副嘴臉,別以為我不知道是為什么。”婆子冷哼一聲:“娘子也知道那是以前,時移世易,現在早就不是娘子橫著走的時候了。”
云喜眼里的那包淚徹底包不住,熱騰騰地滾了下來,綺羅見狀,忙拉著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說話。又從腰帶里摸出一小塊碎銀,交給婆子:“貴人莫惱,今兒昭容身子不適,云姑姑心里著急,說話重了些,你莫往心里去。再說了,咱們都是奉皇命在此伺候昭容的,她身子骨早日康健了,也好早日回大內去。貴人多擔待些,煩你做碗雞蛋羹來。”
婆子收了銀子,朝綺羅咧嘴一笑,道:“還是娘子知禮。”話一出口,氣得云喜又要張嘴罵她,綺羅眼快,攜著她的手退行到一側的回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