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又書笑道:“世間奇女子千千萬萬,有的雄才偉略,巾幗韜晦,讓好些宵小男兒只能望而生敬。”裴元沛拊掌而和:“沒錯,后來因為風浪的關系,我在振州住了半個多月,棲身知府府上。知府身體衰弱,有時不能理事,九如她每每身著男裝,出來指揮差使,派遣人員,調度銀糧,有條不紊,叫人心生敬佩。后來有一回,我有幸到她的書齋去過,你們可知道她的書齋起的個什么名?”安康公主想了想,說道:“惜時齋?女子所望,紅顏不老,盛容不衰,比男兒更惜時的。”裴元沛搖了搖頭:“不是,你們誰再猜一猜?”鳳歌道:“你這窮措大,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我們都猜不著。”
裴元沛剜了他一眼,這才笑道:“她的書齋名字,叫做圖南齋。”話音方落,湘妃竹簾忽然被高高打起,李炎和李溶從外頭走了進來,正好聽到他們在說話,李炎接過話頭道:“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圖南齋,好名字。”一見他們進來,屋子里的人都站起來行禮,李炎忙一手扶了鳳歌,一手扶著裴元沛,笑道:“你們兩位,一個在邊疆為國戍邊,一個為財政奔波勞累,孤無德無能,擔不得這禮,免禮了吧。”鳳歌和裴元沛遂起身退至一旁,李炎笑道:“方才你們在說誰?書齋起名圖南,志向高遠,孤欽佩得很。”安康公主道:“五哥,我們說的是一個世間少有的奇女子,非但有高遠志向,經緯胸懷也不在話下。”說罷,又頓了頓,嘆道:“只可惜,這次來我是有事要找八哥,否則我一定得再聽一聽這巾幗女子的傳奇事。”李溶淡淡一笑:“你看你,自個兒聽不成就算了,把我也給拖下水。我也想聽呢。”安康公主笑道:“讓五哥聽了改日跟你說了去,綺羅,你聽了回頭到大明宮了一定要再跟我講講。”綺羅笑著應道:“奴婢一定豎著耳朵聽個清楚,回頭講給公主聽。”
安康公主笑了笑,便辭別眾人,和李溶一起出了飲冰閣。李炎還披著狐氅,綺羅上前幫他解了狐氅的絳帶,掛在一側的黃楊木書架上,又取了架上的清酒,放進爐子里溫了溫,說道:“日子一天天暖起來,今兒喝了燒酒,怕只有年下才喝得著了。”李炎回頭望了望爐子邊上暖酒的綺羅,心里一熱,道:“再過段時間,四月里倒春寒還能喝一喝。”綺羅道:“四月里,阿兄和趙校尉回了北府,遠舟不知又要去哪里當差使,酒還是這酒,人卻都不是這些人,料想大王也沒得心思喝。”李炎聞言,輕輕一嘆:“那倒也是,到時候,南的南,北的北,回大明宮的回大明宮,剩孤一人,飲這酒也沒甚么意思。”裴元沛輕輕轉動手中的琉璃酒杯,日光從竹墻里篩進來,透得杯子亮晶晶的,如同拘在手里的一片浮影,笑道:“大王府上來往絡繹不絕,豈有沒人共飲的道理。況且大王佳人在側,與王妃邀月下酒,又是一片風月佳話。再則,鳳歌回了北府,還有趙校尉把酒言歡,倒巴巴只剩下我一個人,沒得陪。”綺羅將暖好的酒壺端上來,一人斟了一杯,笑道:“你要心里不痛快,寫封信去振州,讓那英姿颯爽比男兒的九如來一起喝。”
裴元沛“呸”了一聲,說道:“綺羅,你在大內怎么越來越放刁了,真是什么話也敢說。”綺羅道:“咱們在這里說話,誰都不傳出去,又有誰知道我放刁了。大王心胸一向寬廣,也不見得會見我的罪。你臊什么?”裴元沛指著她半晌沒支吾出來兩個字,最后只得求救鳳歌:“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你寵出來的好妹妹。”鳳歌端起酒杯,快快活活地喝了一杯:“你看我做什么,我自個兒的妹妹,我不心疼心疼你呀?”裴元沛咬牙恨恨道:“綺羅嘴刁,鳳歌護妹,我看以后誰敢認你做大舅哥。要小夫妻倆一不留神吵了架,你還不得領著千軍萬馬踏平人家的府邸。”鳳歌半倚半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打著桌案,笑吟吟地看著裴元沛:“她以后可不能嫁給比我厲害的,最多跟我一樣厲害,我拼了命堪堪能打贏的就行。”裴元沛冷哼一聲:“攤上你這種阿兄,我要是綺羅,一輩子也不出閣,免得日后的夫君活生生被你打死。”
綺羅羞得臉上都快滴血,紅著一張臉說道:“入了翰林,說話還是這么不著邊際,看我回頭不告你們陳翰林,教他打你板子。”一說到此,裴元沛神色忽然暗淡了一下,道:“聽說康翰林罷官之后,圣上有意擢升陳翰林為翰林學士。”李炎道:“你的消息倒挺靈通的。”裴元沛嘆了聲:“不知道陳翰林又能支撐多久。”鳳歌問他:“何出此言?”裴元沛道:“你們不知道么?康翰林為人中正,做了太子太傅后,大斥太子詹事府。太子府上的那些詹事個個能言善辯,進獻讒言,哄著太子殿下沉迷吃喝玩樂,斗雞走狗,不務正業。康翰林屢屢批責,他們懷恨在心。竟然打聽到康翰林的小孫女容貌姣好,趁她進法眼寺上香的時候將她劫去少陽院。康翰林為保孫女性命和聲譽,只得忍氣吞聲。上次至尊派太子到京兆治理蝗蟲災害,他都托了潁王前去。康翰林不敢進言,只得忍氣吞聲,至尊知道后,將他一頓批責。”他又嘆道:“至尊本想讓康翰林扶一扶太子殿下,沒想到竟反而害了康翰林。”
綺羅聽他扯到這件事情上來,想起康翰林因為陳姑姑的事情出頭被太子殿下強逼著辭官不做,唐尚儀說他向綺羅道謝,彼時她還不懂,自己明明害得他罷官歸鄉,為何他還向自己道謝。原來少陽院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窟窿,因為這個契機,他終于跳出了那個窟窿。綺羅唏噓不已,暗嘆可惜了一根良木。然此時此景,此地此情,談論此事不大妥當,潁王也為朝臣,更是太子叔父,若要論他大不敬,也不為過。她忙岔開話題,道:“今兒不談那些糟心的事,你們吃吃喝喝,找些開心的話來說。我再去暖壺酒來。”說罷轉身往炭盆邊上走去,李炎笑道:“正是。”又吩咐門口候著的侍女:“將后院梅花樹下埋著的那幾壇葡萄酒挖出來,今兒大家不醉不歸。”裴元沛端著酒杯笑道:“勞大王破費了。”李炎道:“好酒就要同人共飲才有味道,那幾壇酒還是十年前,安息國的使臣送來的,在院子里埋了好些年了,一直沒有找到和孤一起飲酒的人。今日你們都在,孤心里著實高興。”鳳歌朝趙又書道:“今日我借了大王的陳年舊花來獻你這尊佛,合算不合算?”趙又書朗聲大笑:“合算,合算。”
四人圍坐一起,綺羅從旁添酒,那日她喝得太多,第二天睡了半天,頭又疼了半天,怕是好些年都不會沾那東西了。她記掛著李炎身上帶著傷,每次斟酒都放了水,別人都是一杯,只給他半杯。次數多了,李炎抬頭望著她笑笑,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的手臂,提醒他。李炎一看,便明白過來,又朝她笑了笑。綺羅亦是一直掛著淺笑,嘴角的兩個梨渦輕輕淺淺浮著,嬌容生花。
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談天說地,趙又書和鳳歌講在安北的那些事情,講他們如何擒獲許世德,又講他們如何救了千落。綺羅聽到趙又書說鳳歌和回鶻死士拼斗的時候,心都吊到嗓子眼,不住的在心里念到“阿彌陀佛”,還好老天爺保佑,他平平安安回來了。他偏跟個沒事人一樣,樣子瀟灑地坐在椅子上,像是聽故事,時不時糾正趙又書:“不是六個人圍著我,只有四個。”綺羅悄悄抬頭看向他,難以想象他當時和人拼命的時候心里在想些什么,抑或是什么也沒想。聽著趙又書講的那些事情,綺羅只覺得心中豪情頓生,悔當初不得在他身邊,看看他是如何的雄姿英發。
到長安已經十年,認識鳳歌也已經十年,她見過他趾高氣揚威風凜凜的樣子,也見過他做小伏低賠禮道歉的樣子,見過他言笑晏晏鮮衣怒馬的樣子,也見過他傷心委屈的樣子,唯獨沒有見過他穿著戰袍,馳騁浴血邊疆的樣子。他最驚險最可怕的一面,她始終沒有看到,或許此生也沒有機會看到。想到此處,她便覺得有種淺淺淡淡的哀傷,縈繞在心間,始終揮散不去。
這一頓酒吃到入夜方才散,鳳歌和趙又書還要回驛站,裴元沛也不便留在王府。李炎派了人將他們送回,自己才緩緩站起來,準備往寢殿走。雖有綺羅放水,可他喝得委實有些多,站起來才覺不勝酒力,腳下的步子也邁得虛浮,綺羅上前攙著他道:“大王,你喝多了。”李炎搖搖頭:“我沒有喝多。”綺羅知道同喝醉的人沒法子講理,于是順著他的話說:“是,大王沒有喝多。”李炎這才滿意:“陪我去園子里走走,散散酒氣。”綺羅嗯了聲,轉身取了架子上的狐氅,輕輕給他披上:“起風了,小心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