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峰攢了起來,最終緩緩道:“我……”九如吸了吸鼻子,抬袖拭了拭眼角的淚水,道:“與你沒什么干系,這原本就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情,我的記性從小就比別的人好上一些,有些事情,一旦發生,總難以忘記。你記性沒有我的好,記不得也不稀奇,更何況,這些年你入大內,隨軍出行,哪一件不是轟轟烈烈的大事,那年江南煙雨,你我共避于船艙,不是什么大事,你自然記不得。可我呢,這輩子連院門都很少出過,發生丁點事情便覺轟烈,眼界不開,視野不闊,拘泥在方寸之地,猶如井底之蛙,坐于井底,便覺世上只有井口大小。”
她道:“我不該來尋你煩惱,既惱了你,又惱了我自己,大家都不痛快。”他往后退了半步,朝九如做了一揖:“對不住。”他這樣一說,她的眼淚卻又簌簌地落下來,默默跨過梯階,長廊深遠,四處暗梅成蔭,幽香浮沉,她莫名想起,在振州的畫舫,濕濡的貨艙里,她隱隱約約嗅到了梅花的香氣,彼時她還覺得納悶,卻在今時今日,什么都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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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雪端了新采辦的甜橘來,只說:“小娘子,小郎君差朱侍衛送了果子來,好大的個頭。”她轉眼瞧了瞧,糙編的簍子里滿滿裝了一筐子填橘,紅得喜慶,拳頭大小,很得人意。她眉間喜了喜,問道:“鳳歌人呢?他自己怎么不來?”
暖雪又笑了笑,道:“這又是另外一樁喜事了。”綺羅眉毛一挑,笑道:“有話說話,藏著掖著做什么。”暖雪道:“東廂下的九如小娘子不知怎的,本說好要在長安暫住幾月,但不知怎的,突然說起要順大運河而下,游歷回振州,這不,小郎君正在給她張羅回去的行舟。”
綺羅倒怔忡了一下:“怎么突然要回去了?”暖雪抬頭看了她一眼,她坐在榻上喝著茶,面皮白凈清秀,舉手抬足之間雅致貴氣。水青色的裙子上花繁錦繞,頭發挽著最簡便的樣式,清湯掛面一樣散在背后,與她對視一眼,她便抿唇淡淡的笑,眸中無比溫柔,心里不覺喜愛非常,遂別過眼去道:“不知道,前幾日還說要到明年春后才去,但我聽說她昨兒去找了夫人告辭,說什么自己眼界狹窄,境地太低,非要乘船游玩回振州,竟似一日都不想多待似的。夫人幾番挽留,見她態度堅決,也沒了法子,只好讓小郎君幫她安排回程。”說罷,莞爾笑道:“不過,她這一去,倒也不是全然沒了壞處,她這一走,我倒可以再去安北伺候你了。”
綺羅眼眶漸漸濡濕,心底最深處泛起刺痛,忙起身眺望窗外,水面漣漪激蕩,攪得她心里也陣陣波濤。暖雪見此情形,頓感委屈:“難道小娘子不愿奴婢伺候?”綺羅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聞外面有人喚道:“請問小娘子在嗎?”她下意識調轉頭去看向暖雪,她壓低聲音道:“是九如貼身的丫鬟。”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去開門。
暖雪拉開門,主仆二人便在門口候著,九如便道:“妹妹見多識廣,有些事情想討教討教,敢問妹妹方便與否?”綺羅迎至門口道:“姐姐請進。”兩人攜手進了屋,互問了好,暖雪便去煎茶添果,九如遞了個眼色把丫鬟打發了出去,方道:“冒昧打擾妹妹,還請見諒。”綺羅咧嘴一笑:“姐姐說這話就是見外,姐姐是客,來訪府上,妹妹未盡到地主之誼便也罷了,偏生俗事纏身,竟然連一盞熱茶都沒有招待過姐姐。”
九如抿唇淡淡笑了笑:“家父與姨爹是過命的交情,家父常道,當年在戰場上,若不是姨爹舍命相救,恐怕早已成了沙場森森白骨中的一具,姨爹的恩情,我們念之不忘。妹妹要再說這樣的話,卻要折煞了我。”綺羅不知其中的往來,百里甫向來無黨無私,鮮少與人來往,雖有幾門親戚,但也只有逢年過節時偶爾提一提,個種的枝柯交錯,她不會問,他也不會說,遂只是笑笑:“父親倒少向我們提過此事。”
她微微一笑,對綺羅道:“姨爹心胸廣闊,施恩不圖報,自然不會將這等事情掛在嘴邊。但家父是受人恩惠的,不敢不記。家父年高體弱,遠行不興,卻一直記掛著姨爹的恩情,唯恐有生之年再難見恩人,家中又無長兄幼弟,不過九如一人,但撐門楣,是以這才奉了父命,來這一趟。見了姨爹,了卻父親一樁心愿,也算我的一點孝心。不日,我便要回振州去。人生百年,猶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妹妹當差于大內,見多識廣,有一樣東西,想請妹妹幫我看看。”
綺羅忽然想起,上次自己在安王府上受傷回家,李炎到訪那次,她便來找過自己,說有事請教。后來因瑣事纏身,一時便忘了,再沒想起來。此次她復又提起,不免有些汗顏,臉頰浮起緋色,急道:“是妹妹失禮,上次答應姐姐得閑便去找你,一時竟然忘了。”九如淡淡笑道:“無妨,總歸不是什么稀奇事情。”說罷,她輕輕擊掌,外面的侍女便捧了兩個匣子進來,放下后便又離去。綺羅不解,透出疑惑神色。
九如取出其中一個匣子,撥開鎖扣,從里面抖出一張鵝黃色的披風,遞與綺羅:“不知妹妹可知這件斗篷的織料是何地的?”綺羅只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額上青筋蹦得老高,捧著那件斗篷,雙手顫抖不已,緩緩的撫摸著衣服上的紋路,問道:“這件衣服,姐姐是哪里來的?”九如沉默良久,方才開口:“妹妹想知道這件衣服的來歷,必須得先回答我的問題,你究竟認不認識這件衣服的料子是何處產的?”她將那件衣服抖得開一些,好教她看得更真切,綺羅撒手一扔,背轉過身,再不去看,只道:“姐姐說笑,遠道而來從振州帶來的衣服,料子我怎會認得?”
九如倒還像平常一樣,只道:“妹妹才是說笑,這件斗篷,用的是江州綢良所裁而成,而宮中六品嬪妃所用布料大多為此,我聽說妹妹在浣衣房四年,為何會連此布都不認識?”頓了頓,又一字一句道:“妹妹究竟是認不得,還是不敢認?”綺羅愕然回首,看著她微微勾起的眼角,問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站起來往后退了一步,端起幾上的茶盞,輕輕飲了口,悠悠道:“方才我便說了,家父和令尊是過命的情分,令尊救過家父的性命,現在我奉父命,來報恩的。”綺羅只不肯轉過臉來,有些怔忡地瞧著那湖面上飛過的幾只野鴨,寒鴉而過,落了幾支毛羽,輕飄飄的蕩在湖面上,孤苦清冷,她稍稍穩住了自己,深吸一口氣,方才如常淡然說:“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拿這些話來唬我,要報恩你找父親便是,巴巴地拿著這樣東西來給我看又是何道理?”
九如道:“遑論我說的是何道理?不如我先跟你講講這件斗篷是從什么地方來的。”綺羅望一眼幽幽天幕上閃爍如銀的碎星,嗯了一聲。九如折過身去,將斗篷撿了起來,抖了抖上頭沾著的灰,放回匣子里,方道:“十年前,家父任振州寧遠縣知縣,為了次年開春農耕用水,父親著人開渠引水。彼時天寒地凍,渠鑿好了,水也引來了,也引來了一個人。那個人大約五十來歲,身材佝僂,懷里就抱著這件斗篷。”那一字一句猶如裂雷一般,落入綺羅耳中。她只覺手足冰涼,半晌才哆嗦著舉起了手,話還未說出口,九如便道:“那人姓陳,別人都叫他陳伯。他忠于舊主,在舊主遭難之際,護送主家血脈到長安,害怕被人追蹤,不敢久留,是以一路奔波西走,到了振州。天南地北,諒追查之人再難查到,以絕后患,他縱身一躍跳進了隆冬臘月的河水里,決意以死保住這個秘密。”
陳伯,陳伯。綺羅心中默念著兩個字,她如何能夠忘記?這么多年過去,他那張溝壑縱橫的面孔也早已模糊,只是記得,那時在前往長安疾馳的馬車上,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哄自己。陳伯在薛府是幾十年的人,聽說和薛朗父親是同歲,年幼的時候就在府上伺候,一輩子,娶妻生子的大事都在薛府完成的。后來薛朗遭難,他為了保住綺羅這丁點血脈,不辭辛苦,跋山涉水,從極南的江州一直到極北的長安,將她送到將軍府。卻在第二日帶著那件斗篷悄然離去,自此音訊全無。她努力地在一片迷蒙中尋找到了面前的九如,嘶啞了聲音:“然后呢?”
九如聽她嗓音都變轉,心底也暗暗驚駭,竟“撲通”一聲跪倒,叩了三首:“然后,便牽扯出了幾十年前的一樁舊恩。”往事如風,拂塵而過。綺羅慢慢安靜下來,頹然去拉九如起身:“我如何能受你大禮,快起來。”她道:“這件舊恩便要追溯到大約二十年之前,彼時家父為任京官,因性格忠莽,得罪王守澄,被貶去軍營做主簿。家父所在軍營有不少王守澄的人,明里暗里,給家父使了些許絆子。而軍中另有兩人,憐憫父親,時常出手相助。一次,父親為人設陷,兩軍交戰之時,騎烈馬入陣,險些成馬下亡魂,幸虧那兩人中的一人,沖鋒陷陣,將父親救回。他傷勢過重,流血不止,命懸一線,又是那另外一人冒雨采藥,摔得渾身零丁,找來續命的藥,才救回家父一命。三人因此結為知己,彼此欣賞,感情甚篤,那沖鋒陷陣救回父親的人甚至將姨妹薦于父親為妻,是以才有了九如。”綺羅呆坐了半晌,自覺頭腦有了些虛空的清明,方開口問道:“后來呢?那三人又怎么樣了?”
九如道:“后來家父看淡官場,請辭而去,恰逢采藥的恩人回鄉娶親,便結伴而行,由北往南,前往恩人故土江南金陵,此行便是五月。家父常道,兩位恩人都是有治世的才能,兼有仁義胸懷,必有大成。果不其然,兩年之后,會武的恩人成了驃騎大將軍,如今更是官拜封疆大吏;擅文的恩人卻也不賴,憑著寫的一手青詞,為至尊所喜,一步步高升至中書侍郎。只可惜功成骨枯,令人唏噓不已。”綺羅只覺身上生出萬千銳利的刺來,扎在肌膚上令人痛不欲生。九如又道:“恩人升任后,來信請父親出官,但家父著實厭惡朝堂昏暗,君父昏庸無道,遂一再請辭。恩人來信再三,家父辭無可辭,領了振州一個知縣為任。因緣際會,卻在恩人罹難后,開鑿取水時救了恩人家奴,得知恩人尚有一骨肉在人世。”
綺羅寒涼的手疊放在一處,無處安放。九如見她神思虛浮,便知此時她恐怕也難以接受,遂柔聲道:“方才你問我有恩為何不找將軍去報?只因將軍恩是將軍恩,薛家的恩又是薛家的恩,不可混做一語。我知你心中現做如是想,你萬不用擔心,今日這些話,你聽到也只當沒聽到,就當我沒有來過。”她指著案幾上放著的另外一個匣子,道:“來時我和父親便已商討過,此番前來,須察言觀色,若如陳伯所言,你當真是薛恩人的血脈,這樣東西便是留給你的;若你不是,便再帶回去。”綺羅聲音顫抖了些許:“那你又如何得知我是或者不是?”
九如淡淡一笑,道:“以前我也在想要如何判別,但如今我倒釋然,不管是與不是,這樣東西我都留給你。”庭中已有溶溶月色,半爿明月排云而出,正是娥眉月,月如彎弓,分外凄涼。北風翻起,刮得窗紙呼啦作響,漣漪一般慢慢浮散。綺羅再未言語,九如道:“我還要回去收拾行囊,便不再叨擾妹妹,父上之恩,總是結草銜環,日后也當相報。”綺羅凜然,方覺察自己的層層重汗,在這深冬的天里黏在衣衫上,涼透背心,她忽的開口,問道:“姐姐請慢。”九如側目問道:“妹妹還有何指教?”綺羅道:“陳伯如今可好?”她笑道:“身體康安,只年歲上大了些,行動不如從前便利。再有當年跳河,腿上凍出傷寒,一直未根治,留有后遺癥,每年冬天,房里炭火比別人需的暖些。”綺羅神色方有釋然,福身道:“請姐姐待百里綺羅問伯父伯母及陳伯安。”九如又與她見了禮,方才作罷,綺羅親自將她送出廊外月門,靜立門扉之間,目送她身影消失,這才信步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