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矮聲一嘆,想起從前種種,亦是萬般感慨生:“長安乃是非之地,依我看來,有權利的地方,有錢財的地方,歷來都是魑魅魍魎橫行的是非之地,哪個來得?哪個留得?依我看來,那年我們早早辭朝歸隱,卸重擔在林下野鶴閑云,管他長安城中的奸佞是非混沌。”她輕撫著綺羅的手,原本細膩嫩滑如凝脂的手,在皂粉水中浸漬幾年,糙了許多,如枯藤之皮,竟比自己還要粗糙,慢慢道:“當年蘇蘇好養花撫琴,我們避回江南,該有多快活就有多快活。只嘆這世間執念,猶如隆冬弱水千層冰,斧砸鍬鑿不能移。我和蘇蘇縱有千種本事,也勸不動他二位那顆鞠躬盡瘁的心。”
綺羅抓了抓她的手道:“阿母說爹爹當年力挺江王,那為何江王會在登基之后,賜死父親?”夫人頓了頓方道:“有人彈劾他,說他通敵突厥。”綺羅愕然:“父親怎會通敵?定是奸佞之人栽贓陷害。”夫人垂下眼皮子:“將軍聽說此事,回朝相阻,一路彈劾上去,三司的人攤出他通敵的文書信件,字字句句又都是他親筆所書,他為中書侍郎時的下屬柳階將一切交代,白紙黑字認罪畫押,無從辯駁,也無法辯駁。及至后來,陳伯將你送來長安,帶來薛朗遺命,萬萬不可再去追查他的事情,只因有了你這條血脈,將軍縱有翻天浪的本事和心,為了將你好生養大,也不敢輕舉妄動。”綺羅一顫,覺得渾身都汗毛登時豎了起來,背心里一陣熱一陣冷,汗涔涔就像生了場大病似的,手腳幾乎打起了擺子,神思混沌,耳中只剩寒風撲到窗紙上,發出簌簌之聲,她道:“女兒知道。”夫人伸手憐愛地摸著她的雙頰:“你我十年母女情分,一向知無不言,以前不跟你說這些事情,只因你年紀少。既然如今你已經知道,那我也就不瞞你,與其讓你知其一二,不如將我所知一五一十全講與你聽;與其讓你日后在他人口中聽得二三,對我和將軍有所怨懟,不如我親口告訴你。”綺羅伏于她的膝上,哭道:“阿母誤會女兒,女兒怎會對阿母和阿爹有所怨懟?阿母和阿爹待女兒恩重如山,女兒待二位亦如親生父母,如何愚悶,女兒也縱不會因當年之事遷怒爹娘。”夫人由她引著,也落了淚:“有你這番話,阿母便覺值得了,什么都值得。”
兩人相擁而泣,哭了一場,直到下人來給佛像拂塵換水這才分開,夫人對綺羅道:“先回去洗把臉,看哭得這一臉淚痕,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責罰了你。”綺羅道“是”,又搬了矮杌子來給夫人墊在腳下,小心把兩只腳抬上去,放好后方才離去。
綺羅方才離去,云姑姑便捧著一疊冊子進來,兩人在門口見禮,她打起簾子走進屋里,對夫人道:“這幾年,你們娘兒倆見面總要哭一場。”夫人扯出絲絹在眼角擦了擦,道:“父母為兒女操不完心,也流不完淚。”云姑姑將那疊冊子放在案上,便去攙夫人:“快要年底了,這是管事擬的單子,今年我們往宮里送的賀貢。”夫人行到案前,隨手翻了幾頁:“管事擬這些東西,已經好幾年,心思細膩,倒也沒出過什么岔子。”翻到最后幾頁,忽看到幾個人名,不解道:“這是何意?”云姑姑湊近看了眼,抿嘴一笑:“這是今年九月管事新領的幾個胡姬,跳得一手好舞,長相也格外美貌,是以一并當作賀貢送到宮里去。”夫人一愣:“賀貢還有送人的?”云姑姑道:“自然有的,天下有能工巧匠、天人歌舞,送進宮,倒顯得比金銀玉器文雅許多。”夫人將手上的冊子猛地一合,雙手捧著那冊子,若有所思,頓了半晌,方舔墨援筆,在尾頁疾書了幾個字,將冊子遞回給云姑姑:“讓管事將冊子再看一遍。”
云姑姑垂目,但見那未干的墨色寫的是齊玉二字,稍有困惑:“夫人要將齊玉送進宮?”夫人終于抬了抬眼皮子,云姑姑卻發現她目光冷冷的,比外頭的雪還要冷上三分,拉著臉色無悲無喜,倒似在琢磨什么,良久方道:“總有他的用處。”如是一來,云姑姑倒不好再說什么,輕步退下,交付文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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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回到園里,絞帕子洗了臉,又撲了些南煙齋的脂粉,方覺氣色好了些許。呆坐鏡前,看著鏡中少女,一臉凝滯,有天大的苦恨一般,微微扯了絲笑意出來,也不如別人這般年紀的笑得春花燦爛,反倒有故作天真的嫌疑,索性垂眉斂目再不去為難自己。
正發著神時,門口鳳歌進來了,手上捧了好大堆黃油紙,一看就是趙記特有的油紙,看著鏡中的男子慢慢朝自己走來,那堂堂的好樣貌,眉含遠山,目藏千秋,只覺滿室珠翠華玉都失去光彩,不及他分毫。心下一嘆,這撒馬蹄子的少年什么時候長成大人了?
“想什么呢?眼睛都不眨一下。”鳳歌問道,綺羅聽他鼻子齉著,似乎是染了風寒,只道:“不是一向說身子鐵鑄的么,怎么也凍寒了?”鳳歌的視線挪了挪,但很快又落在他的眉目上,悠悠道:“鐵還有生銹的時候,我怎么就不能感風寒?”綺羅復抬頭看他,嗤聲一笑:“看過大夫沒?”鳳歌似乎渾身不自在,道:“拿了兩貼藥,吃了也沒什么用。”綺羅牽著他的衣袖向上扯了扯,嘆氣道:“瞧瞧你,現在什么天,披這身皮,哪個大夫能治你?”說罷,又朝外面喊了聲:“朱釗,去將他的氅子取來。”一連叫了兩聲,卻半點反應也無,喃喃道:“平常都跟連體嬰一般,今天怎么沒來。”鳳歌道:“我特地沒帶他來,我有話要單獨同你講。”綺羅心下窒了窒,見他神色肅穆,有十分正經的樣子,笑了笑:“什么事?這么嚴肅?”
鳳歌眼角瞥了一眼檐角滴答落下的水滴,微握拳頭,頓了片刻乃鼓足勇氣道:“我知道你記掛著你爹娘,現在讓你跟我們走,你定然十分不甘愿。可我還是想你和我們一起,我答應你,到安北府后,我拼了性命去建功立業,驅韃駑,守邊疆,掙功名,待我在朝堂上說得上話,豁出一切都為你爹娘昭雪平冤。”話及要緊處,他彎腰捏著綺羅瘦削的肩胛,“我會竭盡所能去幫你,刀山踏得,火海趟得,卻見你受苦不得。”言辭錚錚,綺羅怔忡向他臉上望去,不由呆住了。如此仰著頭,可以清楚地聽見他低低的喘息聲,那濕濕的鼻息游移著,輕輕吹到自己的臉上,微微有些發癢,仿佛拂面的便是外頭飛舞的梅花。他放手,端詳了半日,又緩緩開口道:“父親當年有你有我有軟肋,有他心上最軟處,而我無所畏處。”
綺羅忽覺鼻翼稍稍作酸,卻不明白其中的原委,悵悵別開眸,落在香塔飄著的縷縷香霧上:“終有一日,你會有妻兒子女,一瞬間就有了軟肋,和父親當年一樣。”鳳歌見她眼眶通紅,雙眼皆是濛濛煙水色,唇上咬得毫無血色,急道:“不會。”
綺羅仿佛渾身都沒了氣力,一時嘴里的話也說不出口,只是慢慢退回榻上,倚著軟墊抱膝而坐,將頭深深埋在雙臂間。鳳歌突然呆若木雞,撩袍蹲于她膝邊,切切道:“我答允你,不會有,什么都不會有。”她半晌未回過神來,就如那從漆漆暗夜中透出的點點光芒一般,慢慢涌遍全身,方欲開口,鳳歌握住了她的手,懇切道:“你知道的,我從未騙過你,半點也無。”綺羅默默看了他一眼:“于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你要我陷你于不孝之境?”鳳歌道:“身為兄長,你能護你周全,是為不仁;身為父母之子,不能為他所欲為,留有憾事,是為不孝;身為至尊臣下,明知其過不糾其過,是為不忠;身為后輩,前輩受冤殞命不能平,是為不義。你是否又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境?”
四目相接,綺羅倒是笑了笑:“你一腔才華怕是都用在和我抬杠上頭了。”鳳歌見她臉色稍緩,又道:“總歸用在別處也毫無用處。”一豆燈火,映在他的側臉上,那纖長眼睫和鼻梁投下暗影,襯得他一張臉越發俊朗。綺羅忽然想起小時候的冬天,每次自己害病,都是他守在床前。每每醒來,都能看到他的臉,卻不知記憶中稚嫩的少年什么時候被歲月削成這般棱角分明的樣子?她抬起頭來,道:“阿母跟我說了件事,你想知道嗎?”
鳳歌心頭一陣,起身站在窗下,背對著她道:“我不想知道。”綺羅道:“可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說,我答應過阿母,要來跟你說。”鳳歌無言以對,頓了頓,又聞綺羅道:“阿母說如今住在府上的九如娘子,性子溫婉,落落大方,家世樣貌,品性修養,與你處處相配……”他又急又氣有無奈,指著她問道:“就連你也這么以為?”
綺羅捋了把順下來的發,望他嫣然一笑:“我自然不會這么以為。世俗皆以為,兩人門當戶對便能相安無事過一生,無論那人好也好,不好也好,能將這一生混過去便萬事大吉。或有不滿者,娶三妻,納四妾,總能討到個令自己滿心歡喜的人,可那樣便害了一宅子的女子,是作孽。阿兄仁慈,定是不愿做孽的。然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若是要和非知心人度此一生,未免過于寂寥。”她定眸看著他:“我不愿看阿兄一生寂寥,阿兄若要娶妻,定要娶那讓你滿心歡喜牽腸掛念的女子。”
她說到此處,鳳歌忽然笑了:“我還只當又是阿母找來的說客。”綺羅先是搖了搖頭,復又點了點頭:“我的確是阿母找來的說客,不過我更愿意見你此生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