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云幕低垂,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午后天幕晴光燦爛的樣子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琉璃瓦上覆蓋的嚴霜由風吹去大半,單檐歇山頂飛揚的角上,已露出大片斑駁的明黃。回到司樂司,離掌燈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綺羅和紅雨將榻上的床幾抬了下去,另抱了床棉絮出來,便擁著夕月先躺了上去。她仍是淌淚,一張臉哭得迷迷糊糊,眉黛和胭脂混在臉上,斑駁若脫了塑的雕像。化雪的天,尤為寒冷,屋子里攏了火盆,還覺得冷。紅雨到廊下拉燃風爐,燒起熱水,綺羅走過去拿銅箸撥火,不想卻是烏沉沉的觸不動,不由笑道:“紅雨又犯饞了。”
紅雨端了銅盆從外面進來,嘴里道:“這不還是以前夕月教給我的么。”綺羅又捅了捅炭灰,道:“夕月,眼下你這樣子也是沒有法子,要不先睡一會兒,明兒天亮,阿兄應該就能回大內,到時我再去問問。”火盆自里盡是嗶啵之聲,夕月抱膝,偏過頭去,半晌才回道:“她只當我在大內謀了什么了不起的差事,一直以我為傲,卻不知道在大明宮里,我是最微末不足道的,眼下她害了重病,我都無法親至榻前喂一勺湯藥。”綺羅唏噓一陣,捏起被角,披在她身上:“我阿爹阿母常說,為人父母,但求子女平安,什么大富大貴的都不強求。咱們雖都是大明宮里最不起眼的人物,但伯母知道你一路走得祥和,與人無犯,也當心滿意足。”夕月哀聲一嘆,轉過身去擦眼淚:“心滿意足,她自然是心滿意足,從小到大,她所求的就不多,只要嫡母不欺辱我,長姐長兄不欺負我,她便心滿意足。”紅雨實在憋不住,連忙支起身子拉她:“快別哭,你好歹還知道阿爹阿母在什么地方,我進宮的時候只有六歲,現在都快十年了,我阿爹阿母從未來看過我,前年上元節我去以前住的地方,那里的破房子都拆了,阿爹阿母到什么地方去了都不知道。你總歸比我好,還能用俸祿孝順伯母,我……”話說倒最后,勸人的倒跟著大哭起來。綺羅哭笑不得,卻也只得一會兒拍拍這個,一會兒拍拍那個。
兩人哭了半晌,終于折騰得筋疲力盡,個個紅腫著眼眶,綺羅絞了熱帕子給她們洗面,想著下午那般折騰,三人都沒吃什么東西,冬夜漫長,注定難挨,便到外面小灶間,點了爐子,一口鍋里下了面疙瘩,另一個爐子放枸杞和紅棗,沖上清水燒了半鍋湯。打整好吃食,再進屋去,榻上兩人擁被而眠,睡夢中還皺著眉頭,時不時小小抽搐一下。綺羅看著碗里一縷升騰起來的熱氣出神,小小屋里的三個人,誰又不是可憐人呢?只是她的可憐憐到骨子里,千般萬般,與誰人也說不得罷了。
她把面放在案上,用細眼棉布罩住,尋思著明兒早上起來熱一熱還能將就對付一下。罩了飯菜,正要熄燈上榻,隔著紙糊的窗屜子,她看到一盞羊角風燈沿著墻根緩緩而來。本以為是下值方歸來的宮人,眼睛卻瞥到那人腰間束著的官帶,卻是一把文官身上常見的玉帶。推窗看,來的只有一人,暗淡的火光硬著銀白的鎧甲,一手提著燈,不斷往房門前的番號看去,走走停停,眼見就要過來。綺羅忙穿了鞋迎出去,北風夾雜著雪霰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她抓緊領子一溜小跑,地面結了一層冰,腳下直打滑,扶著夾道的磚墻才走到風燈跟前,急急叫了一聲:“遠舟。”韋元沛抬頭看了看她,又將風燈湊近她面前,“哎呀”一聲,道:“你怎么在這里也不吱一聲,叫我好找。”
綺羅道:“你為何到這里來了?還未下值?這個時辰宮門恐怕已經下鑰。”裴元沛道:“我當然知道。今日翰林院還有些事情沒做完,我特意進宮來,方才我碰到鳳歌了,他讓我來給你帶個話。”綺羅心倒是猛然顫了顫,半晌才敢開口問:“什么事?”韋元沛笑了笑,道:“他說你讓他辦的那件事情已經妥當,還說請了大夫去看過,大夫開過藥,說只需靜養幾天,按時用藥,便能痊愈。”綺羅不由喜道:“可是真的?”韋元沛點頭笑道:“我豈有騙你的道理,你獨說說,長這么大我騙過你什么?”綺羅睨了他一眼,啐道:“還指望你入翰林后能穩重些,卻還是這副樣子。”話音方落腳,身后傳來“嘎吱”一聲開門聲,卻是夕月從里面走了出來,嘴角微垂,凄惻道:“我阿母真的沒事了?”鳳歌當時行色匆匆,拉過他也未說究竟是何時,只讓他交代人得救了,眼下卻不知要如何作答,遂只好將原話又復述了一遍。夕月喜極而泣不住福身行禮,驚得裴元沛不住揖手還禮,倒叫綺羅一頓好笑,連忙將裴元沛打發了出去:“還不趕緊做事去,仔細明兒早上林學士打你板子。”裴元沛笑道:“林學士可不像你們陳姑姑,盡會打人板子。”綺羅曉得他素來以取樂自己為趣,遂也不去張羅他,只挽了夕月的手臂,道:“我們回去吧。”走出兩步,裴元沛忽的在身后開口問道:“鳳歌道你不同他們一起去安北,卻是為何?”
綺羅身子忽然一僵,半晌才回過神來,背過身去朝裴元沛一笑:“你想知道?”他一掃平常吊兒郎當模樣,正色道:“齊大非偶,這宮里終歸不是你的出路。”綺羅看著他手中那點微弱的光芒愣神,站了一會兒才宛如無事,問道:“你也覺得我該去安北?”他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是。”綺羅莞爾:“你若能將那部《詩經論著》做出來,我就出宮去。”說罷便挽了夕月朝屋里走,裴元沛恨得直跺腳,指著她的背影咬牙道:“你便等著瞧,總有一日我能將它著出來。”綺羅頭也未回:“靜候佳音。”
走了一陣,夕月回頭望了望,看到裴元沛挑著風燈一腳深一腳淺走遠了,這才戀戀不舍回頭,跨步往院里去,低聲問綺羅:“你們說的《詩經論著》是什么?”綺羅在廊檐下拍了拍鞋上沾了的碎雪,輕聲細語地回答:“以前小的時候,裴元沛背詩背不過我,作詩也作不過我,被他阿爺劈頭臭罵了一頓,他便立下豪言壯語,此生定要做一部《詩經論著》,總要比我強。”說著倒沒忍住笑了起來,夕月“噯”了一聲,臉上雖也帶著淡淡的笑,實則不明綺羅究竟為何而笑。她小時因受嫡母長姐欺辱,少有機會念書習字,大戶人家閨女學的那些個琴棋書畫她一樣沒學,年紀小小險些誤許他人,去了半張皮才保全清白。這些年來過得不好卻也不壞,此時卻有些懊惱,小時為何怕挨打,沒去墻頭多聽兩天書,忍不住問道:“這書難作么?”綺羅受不住凍回屋去了,雙手往熱水里一泡,又脹又痛,直癢到骨頭縫里去了,她道:“詩三百,字字珠璣,遠舟是個磨蹭的性子,等他那論著出來,恐怕我早就入土為安了。”如是一說,夕月倒也笑了笑,忍不住去想方才昏暗燈光下映襯出的那張俊臉,不由得耳根發起一陣癢來,再一摸,竟燙得灼人。
滴水成冰的夜里,最是透寒刺骨,窗外那嗚咽的風聲,猶如在耳畔,飲泣了一夜。夕月第二日起來,便覺得有些無精打采,強打著精神下榻梳洗,方凈了臉頰,綺羅惹了昨夜的湯面來,問道:“臉色這般差?是不是受了風寒?紅雨慣來睡相不好,昨夜只聽她在榻上翻來覆去,莫不是奪了你的被子?”紅雨嘟囔:“日日我都同你睡,沒見我奪你被子,害你受寒。”綺羅睨了她一眼,笑道:“那還不得歸功于我這一身皮,早教你折騰得風寒不侵體了。”紅雨氣鼓鼓地扭頭喝湯,夕月笑說:“我哪有你說的那么矜貴,過會兒子我熬一碗姜湯,喝了就好。”綺羅握了握她的手,道:“你臉色不好,又燙得嚇人,今日告個假,躺著養一養。”她道:“不成,我昨兒就已告了假。昨日母親害病,今兒我好歹得回去看看。只因昨日那個時辰,我出去后定難在宵禁前趕回去,是以才厚著臉皮來求你幫忙。”綺羅呸了一聲:“找我幫忙還要你厚著臉皮,我在你眼中可成了什么人?”
夕月拉著她的手,柔聲道:“算我說錯話,你別同我介意,可好?”綺羅這才露出點笑意來,道:“正巧今日我也要休旬,不如一同出宮去?到時我差人送你回去,也免你行路之苦。”夕月倒再未推辭,點頭應下。
用過早膳,綺羅刷洗完了碗筷,便到陳姑姑處去告假,陳姑姑待下寬厚,并未為難,只草草問了幾句,便堪合手印文書,放了她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