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于三日之后抵京,此次入京,向上遞的折子是為母祭掃,皇帝以明德著稱,無從拒絕。安王到底知君臣,稍作梳洗便更衣入宮覲見至尊,皇帝端著兄友弟恭的名分,自然向禮部問起近些年安王在漳州的功績,并依例安排納禮封賞。待知一切安排妥當,心下歡愉,遂又問起潁王:“潁王在何處?喚他入宮,他和八弟倒有些年頭沒能碰頭,難為他們兄弟分離,骨肉不親。”內侍周緒答道:“潁王殿下前日啟程京兆治理蝗災,得費些日子才能回來。”皇帝皺眉道:“蝗災一事,朕不是吩咐康又青打理,太子相助,如今為何倒是五弟去了?”周緒尷尬非常,四顧一周方推諉道:“至尊折煞老奴,老奴愚笨,日日從至尊肩踵,親王諸事,老奴蓋之結果,卻不知其中曲折。”皇帝由他這話一講,眉心蹙得更緊,言語中帶了些怒氣:“叫康又青近前說話,我倒要看看他是要玩弄些什么花樣?”
康又青領了皇帝的旨意,很快就到皇帝殿前。皇帝面容尤有怒意,自冊封太子以來,斯年之間,東宮三師換了又換,太子頑劣更甚從前。時常能聽聞關于他的頑劣事跡,大內諸人,吃過他金彈丸者不少,由他綁著做活人靶子的亦是不少,此間種種,但凡未有涉及人事綱常之事,他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年初他自覺身體不爽,由此開始讓太子初涉朝政,更是請來三朝老臣康又青親自輔佐,奈何爛泥扶墻不。四月入蜀查探民情,奏演蜀中樂曲,歌舞助興,大飲三日,一連數詔方歸,活脫脫演了一出“樂不思蜀”。
一個時辰過后,康又青方至,內侍傳喚,皇帝手捧卷軸未曾放下,只微微頷首準許入內。康又青顫顫巍巍入內,向前行了數步,腰桿一挺,直挺挺跪了下去,膝骨與漢白玉的地面相觸的剎那傳來“撲通”一聲巨響,就連沉目觀書的皇帝也難免抬了抬頭,卻見康又青穿了尋常三品文官的紫袍,年初封太師恩賞的玉帶與官帽、玉魚疊放在側,滿頭銀絲,梳得一絲不茍,以荊釵相束。皇帝訝然道:“太師這是要如何?”
康又青以額伏地,濁淚橫流:“今初,蒙至尊青眼加恩,令老臣得以擔綱教導太子之責。自受命以來,老臣日日惴惴,夜夜兢兢,如履薄冰,畢生所知所學傾囊相授。然,老臣終究學識短淺,不得要領,有負圣望。老臣未能匡扶太子,引起循正,無顏面圣,忝居廟堂。愿陛下矜憫愚誠,聽臣微志,臣自請放逐三野,耕三徑,種松菊。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使至尊相聞。”
皇帝放下卷軸,干笑一聲:“太子果真頑劣如此,就連太師也治他不得?”康又青復又磕了幾個頭,忙不迭應道:“非是殿下之過,臣之過,若非老臣學疏才淺,太子豈會不受教?”但見他這番形容,皇帝無可奈何,下座扶他起身:“康卿何至如此?太子品性,朕如何不知?朕授卿太師之責,便知愛卿對江山的一片忠心,若非愛卿傾之,乃至穆宗皇帝和李寧太子之爭,鹿死誰手,亦未可知。朕有今日,愛卿居于首功。匡扶太子,乃匡扶江山,朕以江山相托,萬念愛卿念在當年與父王同舟共濟的份上,萬勿推辭。”康又青拱手,朝著西北穆宗陵墓的方向揖了一揖,道:“天子登位,乃是天命,非老臣之功,陛下此言,臣萬死不敢當。老臣已年邁,早年患有頑疾,如今耳昏眼花,再難教習太子,請陛下諒臣老苦,盡早為殿下擇良師教導之。”
見康又青請得決然,皇帝更為疑惑,太子究竟又做了哪般事,能逼得三朝元老忙不迭推脫請辭。康又青百般不愿,以江山社稷、先祖情分,未能讓他松口,皇帝只得道:“太師沾染惡疾,朕心甚傷,然君子不強人所難。自明日起,太師只需于府上靜養,朕命奉御司為愛卿侍疾。太子但又疑惑,登門問之,太師以為如何?”
康又青濁眼中凈顯驚愕,似要說些什么,但張了張口,最終伏地叩首,仿佛從嗓子眼里擠出了幾個字:“老臣謹遵圣諭。”
皇帝命人取來圣諭,蘸墨援筆,筆下猶有游龍,龍飛鳳舞一般寫滿了一張紙。落筆后叫來周緒:“取去讓三省大人核驗,簽押后無須回報。”周緒怔愣片刻,斜眼瞥見紙上所書——太子頑劣不堪,限足少陽宮三月,無詔不得出。周緒捏了一把汗,皇帝微吼了一句:“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周緒唬得急忙收了圣旨,疊聲應下,一溜煙去了。
李炎回來已是五日之后,入宮向皇帝述職的路上,聽說了太師請辭,太子禁足的消息,心中難免惴惴。見了皇帝,連報了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皇帝贊不絕口:“五弟處事,果敢干脆,素來得朕心。這一次也未教朕失望。”
他展顏一笑:“陛下天縱英明,懷具九五氣概,臣仗陛下指教,才至于此。”皇帝親手扶他坐下,笑道:“五弟現在說話,倒越來越像太師了。”李炎面容微不可查怔忡了瞬間,笑道:“臣幼年有幸蒙太師指教過數日,明白‘事君以禮’的道理。”看著他坐下,皇帝才道:“五弟事君以禮,切莫事君至禮。你我是手足兄弟,全了君王禮儀,疏了兄弟情義,實屬不該。”李炎笑應:“是。”
皇帝又道:“說到兄弟情意,八弟回來已有些日子,這些日子你奔波在外,怕是還未見過。說來也怨朕,漳州之地,偏遠不可及,除卻八弟朝中竟無一人能相托,不得不相去千里。”李炎朗聲道:“八弟能為江山獻力,是他莫大殊榮。陛下以漳州相托,乃是委以重任,是八弟之福。”
皇帝嘆氣:“若是八弟如你一般明白朕的苦心……”言盡此處,又平添了兩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