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一出,紅雨備受打擊,入殿時垂首斂眉,毫無神采。綺羅側(cè)目微微一望,四目相對時,以微笑撫慰。殿內(nèi)居正坐有尚儀局唐尚儀,唐尚儀其人偉正,吹得一手好笛子,婉轉(zhuǎn)處如春風話柳,激昂時若鐵甲踏冰,她入大內(nèi)已有近三十載,功績頗豐,今皇登基后,賜姓國號“唐”,眾人便尊稱為唐尚儀。居于她下首的是尚儀局一干主事,綺羅并不相熟,目光騰挪,落于唐尚儀右側(cè),她怔忡片刻,那朱衣白冠,輕搖折扇之人,恰是前日方見過的李炎。
入內(nèi)五人依例行禮后便垂首站立,隨行內(nèi)侍宣讀五人姓名所屬畢,唐尚儀便道:“開始吧。”遂起絲竹之樂,泠泠然若水流空谷,她身側(cè)的女子隨樂高歌,一把嗓子似畫眉鳥般清越。綺羅偷偷抬眸,意外對上李炎帶有笑意的目光,慌忙別開眼,心里百回千轉(zhuǎn),猜不出他到底做如是想?
女子一曲唱畢,唐尚儀似乎頗為滿意,點了點頭,與座下幾位蚊吶商議幾句,又詢問李炎:“大王以為如何?”李炎整理了下衣襟上的褶子,微微笑道:“尚儀言重,某今日借貴衙聽得許多天外之音,已屬萬幸,至于衙內(nèi)取舍,還得商議拿主意。”于是,又將取舍兩難的問題踢回去給了唐尚儀。
唐尚儀對她格外心儀,痛痛快快,賜下宮花留用。女子過后,便輪到綺羅,內(nèi)侍捧來花梨木托盤,上置幾塊木牌,刻有今日課考曲目,任綺羅挑選。她選了正中一塊,內(nèi)室呈于上首,唐尚儀道:“《春江花月夜》。綺羅垂頭,抱著懷中琵琶,指腹觸碰到吉祥紋的琴頭,頓了頓,終是上前福身道:“稟尚儀,前日奴婢玩弄薄藝,偶然得此曲另一番奏法,別具韻味,請準奴婢在此斗膽一奏。”唐尚儀笑道:“我常教導衙內(nèi)樂師,一塵不變頗為無趣,后輩有為,去陳出新,實屬好事一樁,準了。”
綺羅遲疑了一下,又道:“只奴婢改寫后的譜子,須得二人合奏,方能奏出。”她為難地望了望唐尚儀,伏低請求:“懇請尚儀準我與浣衣房宮女紅雨同奏此曲。”說畢自己心中亦墜了墜,雖聽聞唐尚儀和藹好言,卻還是吃不準她是否會介意自己當眾多事。唐尚儀蹙了蹙眉,似有隱憂:“同奏雖易,分藝卻難。我又如何得知二人之中未有東郭先生之流?”綺羅辯道:“此曲奴婢奏二部和樂,主奏乃紅雨,尚儀如若心存疑慮,一曲終后奴婢可再獨奏一曲。只因奴婢耳聞商議曲藝造詣深厚,心生向往,難得佳音,愿乞商議指點一二,遂斗膽當眾情愿。”唐尚儀似要再說什么,好整以暇的李炎開口截住了她的話頭:“她說得沒錯,思慮也齊全,聽慣了《春江花月夜》,我倒想聽聽她在這首曲子上能翻出什么樣的花。至于是不是東郭先生,稍后請君一試便知。”
被他的話一堵,唐尚儀不好再說,只得道:“是。”綺羅大喜過望,向李炎投去感激的一瞥,李炎笑了笑,半倚半靠在座椅上,抬眉示意。
當日羅擬素將曲目送至綺羅后,她囑咐紅雨多練多記,這幾首曲子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尤其是今日抽中的《春江花月夜》,因曲調(diào)優(yōu)美,紅雨練得格外勤便。這些年紅雨日日同綺羅在一處,琵琶彈得不如瑟,多多少少也會一些,只不過起承轉(zhuǎn)合彈得不似綺羅那般輕盈流暢。是以今日綺羅請奏二部,為她修飾不足之處,或許還能過關(guān)。
兩人相視而笑,紅雨率先撥響琴弦。
起音乃“江樓鐘鼓”一闕,樂句間同音相連,委婉平靜,大鼓輕聲滾奏,意境深遠。綺羅以柔聲相和,勾勒出夕陽映照江面,熏風拂漣漪的旖旎畫面。及至樂句推進,至“月上東山”和“風回曲水”兩段,如見江風習習,花木搖曳,水中倒影,層迭起伏。李炎閉目,隨著曲調(diào),環(huán)指輕叩,神情十分受用。紅雨倍受鼓舞,進入“水深云際”,手撥琴弦翻飛若蝶,“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的壯闊之景油然而生,白帆點點,遙聞漁歌,逐歌四起。綺羅飛速掃輪,恰似漁舟破水,掀起浪濤拍岸之景。歸舟破水,浪花飛濺,櫓聲“欸乃”。漁船漸漸遠去,萬籟俱寂。正于收尾處,眾人皆神色陶醉,紅雨捻弦,指甲勾住柔絲,竟當場斷裂。
樂曲戛然而止,唯有綺羅和音勢單力薄響著。紅雨回過神,臉色一下變得雪白,眼瞼長垂,似受傷的貓兒般無精打采。唐尚儀或習以為常,只淡淡點評:“譜子改得倒也不錯。”說罷,又道:“下去吧。”
就連綺羅的臉色也變得毫無血色,卻又無計可施,只得拖著紅雨伏地拜退:“是。”紅雨腳步虛浮,出得殿門,搖搖晃晃,似乎下一刻便會倒地,全賴綺羅雙手托著,才不至過于狼狽。
悲風凄凄,鼓入袖中,隔開肌膚和布衣,白凈的手臂上登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出了尚儀局,紅雨腳下一個趔趄,腳下踩空,朝前跌去,綺羅由她一帶,也跌坐地上。她隨即起身,拍卻身上沾染的塵土,再要去拉紅雨,她似在青石板上落了根,如何也拽不起來。綺羅屈膝蹲于她一側(cè),柔聲喚道:“紅雨。”
她抬手,雙頰染了梨花雨,鏘然淚下:“綺羅,沒有了,我沒有機會了。”綺羅雙手覆于她手背之上,勸慰道:“來年尚儀局,太常寺或另有遴選,也未可知,咱們不過再在浣衣房多捱上些日子罷了。”
紅雨淚如斷珠,綿延不絕,眉宇間納了化之不去的哀愁,口中只喃喃:“本就是我肖想了,怎么會有結(jié)果呢?不過偶爾嘗到一點甜頭,我便忘了自己的身份,連自己的命也給忘了。”綺羅松開她的衣袖,雙手已止不住微微顫抖,呆呆了半晌,方強自定神拉起紅雨,回浣衣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