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綺羅不動聲色回到浣衣房，紅雨下值見她已回來，詫異非常：“你還未大好，怎就回來了？”

綺羅斂目垂眉，微微嘆道：“父親道在宮中當(dāng)差，不似在家里，缺一日兩日，別的人就得替我干活，所以就讓我先回大內(nèi)。我身子已好得差不多，無須在家里修養(yǎng)，不礙事的。”

紅雨聽后，一陣輕嘆：“原本以為你從小嬌生慣養(yǎng)，學(xué)的是四書五經(jīng)，彈的是仙樂琵琶，比起我來要強上百倍。卻沒想到，父母亦是輕賤于你。”

話畢眼風(fēng)瞧著綺羅嘴唇微微下拉，一臉悵惘，便知自己說錯了話，忙勸慰道：“是我嘴碎，說了不當(dāng)說的話，你別往心里去。你福貴的命相，怎么會和我一樣。”

“我看你說得倒是沒什么不對的。”徐貞兒推開門從外頭進來，頭一回看到綺羅沒有歪眉橫目，淡淡說道：“我聽說她家里不還有個哥哥嗎？坊間都道‘子貴女賤’，她家里人把哥哥送進宮當(dāng)千牛備身，把她塞到貴人宮里，任人差使。只曉得扶助兒子飛黃騰達，哪還管得上女兒。”

此言一出，綺羅的頭越發(fā)低得下去了。紅雨暗暗看了她一眼，輕輕拍打她的背。

綺羅受傷這事并未在宮中掀起任何波瀾，百里甫將此事沉了下去，并無幾人知曉。綺羅在司衣司從善如流，所做的活計，越發(fā)麻利。

司衣司是個極其無爭的地方，少了諸多齟齬，各人本就是這大內(nèi)之中最低賤的人，干的也是最低賤的活，是以大家生出了些許惺惺相惜之情，相互扶持，免了無端的紛爭。除卻徐貞兒性子要強，三五幾日總要鬧出些許小動靜聊以打發(fā)光影，其余倒無甚不悅的事發(fā)生。

十月一過，天兒就徹底涼了下來，宮道兩邊種的闊葉子樹都落了個一干二凈，偶爾有一兩片孤孤單單地掛在枝梢，任風(fēng)一吹，在空中打了兩個旋還是落到了地上。綺羅的手日日浸在冰冷的水中洗衣，沒幾日細白嫩滑的手背就開了絲絲小口子，口子瞧著不顯眼，卻無比地疼，風(fēng)一吹疼，冷水一泡也疼，撥琵琶時手指翻快了也疼，紅雨看著心下不忍，日日都會從她的匣子里取出不少衣物放進自己匣子里。幫她洗了許多衣服，她手還是如常，又紅又腫，就如一個個脆生生的紅蘿卜。

紅雨數(shù)落她道：“你看你的手，成了這樣，也不知抹點藥膏。”

綺羅嘿然一笑：“當(dāng)初我進大內(nèi)，阿母沒料到我會淪落到浣衣房來，是以未曾備下凍瘡膏。”

紅雨目光微瞪：“瞧你這記性，當(dāng)日你到浣衣房，我去送你時跟了說了什么？”

綺羅細細回憶一遍，笑道：“你說我必然受不了這哭，所以送了我一盒凍瘡膏。”

說罷打開了裝東西的匣子，在里面翻翻找找。紅雨嘴角含笑：“我看你，記琵琶譜子，那么長一串串的都記得下，偏生腦子這會兒不好用。”說罷，目光一亮，指著匣內(nèi)一個無比精致的錦盒：“那里面是什么東西？看起來真好看。”

綺羅取出盒子，撥開鎖扣，里面躺著當(dāng)日鳳歌為她做的點翠梳櫛，她取出放在手心里，眼前鳳歌笑吟吟的模樣一閃而過，會心笑道：“是我阿兄做的梳櫛。”紅雨訝然道：“好精致的東西，你阿兄待你真好。”

綺羅笑得瞇起眼睛：“阿兄待我自然是極好的。”

紅雨瞧她提起鳳歌那滿臉笑意，不由笑道：“瞧你提起阿兄這堆笑的臉，要是以后你阿兄成親了你還笑不笑得出來？”鳳歌會成親？陡然間，一個女子和鳳歌攜手并走的模樣浮現(xiàn)在她腦海中，綺羅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鳳歌不會成親的。”紅雨笑得前俯后仰：“看你這護兄的樣子，我真為你日后的嫂子擔(dān)心，有你這么個小姑子，怕是日子不會好受。”綺羅睨了她一眼：“又不要你做我嫂子，你但什么心？”

聽她嘲弄自己，紅雨頓時翻臉，手腳并用伸手撓綺羅的癢處，她被撓得咯咯直笑，直求饒：“好紅雨，算我錯了，你饒過我吧。”“看你還亂不亂說，再敢亂說，我定不饒你。”

綺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敢不敢，我再也不敢嘲笑你，饒過我這回吧。”紅雨見她連連告饒，這才嬉笑著將她放開，冷哼一聲：“看你還敢不敢亂說我的渾話。”綺羅猶自笑著，也不搭理她，繼續(xù)在匣中翻找那盒凍瘡膏，當(dāng)日她沒料到會有今日，隨手將它一放，此時倒不好找。翻了許久，終于在底層的角落把東西找到，取了出來：“你瞧，還在這里。”

紅雨眼神倒笑了起來，拿過凍瘡膏，小心翼翼地給綺羅抹上：“這膏很有奇效，抹上最多兩日，手上的裂口便能好全。”綺羅嗅了嗅，清香的氣味格外香甜，不似一般街面上賣的劣質(zhì)香膏，問道：“這是哪位主子賞給你的？”紅雨一愣：“你怎知這是主子賞的？”綺羅笑道：“這膏體圓滑細膩，香而不俗，必定用的名貴香料。所以我猜是貴人賞的。”

紅雨屈膝坐到榻上，雙手環(huán)膝，下巴輕輕靠在膝蓋頂端，喃喃道：“我也不知那人是誰？前年我就在浣衣房當(dāng)差，那年天氣比現(xiàn)在還有冷上好多倍，我的手全被凍壞，到處都是口子，晚上結(jié)了痂，早上冷水一泡就又開了。有一回我到承華殿去送衣服，沒注意到手上口子開了，流出來的血全浸到衣服上。跟常侍交接時被他看到，劈頭就打了我一頓。他劈了一掌，再要劈第二掌時，被人喝止。我只知常侍叫那人‘大王’，卻不知他究竟是哪位大王。他把常侍訓(xùn)斥了一頓，還賞了我治凍瘡的膏藥。只是可惜，從那以后我再未見過他。”

說罷，悵然若失地嘆了一口氣。綺羅湊在她面前，笑道：“前年貴人賜你的膏藥，你居然現(xiàn)在還留著？”嘖嘖一嘆，意味深長。紅雨頓時明白過來她的意思，臉頰上飛起兩片紅云，睨了她一眼，嗔道：“你盡會胡思亂想，這膏藥并非我故意留著，只是去年我被調(diào)入含冰殿，沒再干洗衣沾水的活，手不曾凍著。是以才白白留下便宜了你。”綺羅悠長的“哦”了一聲，嬉笑道：“是我的好福氣，消得受你的凍瘡膏。”說罷自嘲般地伸出自己一雙凍得通紅的手，在紅雨眼前晃了晃。

紅雨一笑，把她的手塞回袖中：“你好生把手暖著，我還有衣服沒洗，等我干完活再回來同你胡扯罷。”綺羅感恩地望了她一眼：“多謝你了。”紅雨莞爾一笑，再不說什么，轉(zhuǎn)身離去。

她一人在房中待得著實有些無趣，紅雨心疼她的傷口，甘愿為她洗了衣裳。她心里很感激，在寂寂深宮，有人真心相待，是千金萬金也換不來的情意。晚間，她拿著琵琶在院內(nèi)撥弄，方彈了兩曲，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仔細一看，原來是紅雨已經(jīng)回來，身后還跟了個少女。她隱約覺得那人眉眼頗為熟悉，正納悶時，少女朗聲笑道：“原來是你。”紅雨訝然：“你們以前認識？”

少女道：“說不上認識，上次我碰到過她，她不知回來的路，向我問路來著，沒想到竟然是她在院中彈琵琶。”綺羅茅塞頓開，終于想起在什么地方見過她，忙上前道：“上次你去時匆匆，我還沒來得及跟你道謝。”少女目光桀桀：“你當(dāng)真要向我道謝？”綺羅茫然：“有恩當(dāng)報。”少女又朗聲笑了起來：“既然如此，不如你教我彈琵琶！”綺羅茫然望了一眼紅雨，紅雨這才笑道：“這是繡房的劉掌衣，好幾次徐貞兒給我使絆子，都被她替我擋了。剛才我回來，看她在門口徘徊，覺得納悶，她說日日聽到這院子里有人在彈琵琶，喜愛非常，心里跟貓兒撓一樣。我想院子里彈琵琶的人恐怕就你一個，是以斗膽打了個包票，包她能見著彈琵琶的人。”

少女喜道：“日日聽著你的琵琶聲，就跟神仙彈的仙樂一樣，今日見到你本人，才發(fā)現(xiàn)果然是個神仙一樣的小姑娘。”綺羅被她說得兩頰飛霞：“區(qū)區(qū)薄藝，費貴人口贊。”少女道：“我劉夕月，虛長你兩歲，你若是不介意，可喚我一聲夕月姐姐，若是介意，和常人一般，喚我名字亦可。可別貴人來貴人去的，折煞了我。”綺羅福身道：“是。”

劉夕月瞧著綺羅無比乖巧的模樣，笑道：“你自幼便學(xué)習(xí)琵琶嗎？”綺羅微微點了點頭：“三歲時，家父就請來恩師教導(dǎo)，到今年，已學(xué)了八年。”劉夕月一聽，目光倒黯淡了下去：“那我自今日始學(xué)，是不是為時已晚？”綺羅笑道：“不算晚，姐姐歲已不如我習(xí)琵琶時年小，但此時你的領(lǐng)悟力，比我幼時要強上百倍，所以習(xí)琴會更容易。”

她一掃方才的黯然神色，問道：“那你愿意教我嗎？”

綺羅滿臉謙遜：“我本身琴藝笨拙，不敢言教，姐姐若是愿意，綺羅可同姐姐一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