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在含冰殿雖為名義上的侍女,但公主伴讀,身份比一般宮人尊貴,一干宮人巴巴地與她有幾分親熱。隔日司衣司來人領她去司衣司,一干宮人竟紛紛散去,憤憤然險些無人相送,顯得頗為冷清。與旁人不同的是,十一歲的小宮娥紅雨前來一見。
紅雨年歲上頭虛長綺羅七個月,方才滿十一歲。她家中貧窮,底下又有好幾個弟弟妹妹,是以五歲那年便被送入大內為奴為婢,這些年與家中親人失去消息,本是無依無靠的命格。有一日她為王昭儀送袍服,不慎染污,被打得個半死,別的人連大氣都沒有出一個,還是綺羅上前跪在王昭儀的面前,為她請了命,這才保全身上的那張皮。也正因如此,紅雨時常見著綺羅心上都會生些歡喜。聽說她無故被點入司衣司,竟前來相送。
司衣司的徐司衣領著綺羅方邁出殿門,綺羅眼角的余光便瞥到了門后的紅雨。她眼中一喜,對徐掌正道:“姑姑,可否等我片刻,我去與她說兩句話便回來。”徐掌正也瞧到了紅雨,理了理衣上的褶子,道:“快去快回,我還要往別處去領人。”
綺羅應了聲“是”便飛快走向紅雨,紅雨怯怯地看著她,倒說不出來話,還是綺羅先開口:“你是來送我的嗎?”紅雨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我聽她們說你今天要去司衣司了?”
綺羅道:“是。”
紅雨在腰包里摳了半晌,掏出一個小瓷瓶來,柔聲說:“司衣司那個地方,冬天太冷,夏天太熱,一雙手四季都浸在水中,你的手無比嬌嫩,怕是受不得那苦。這是一瓶凍瘡膏,你拿著。”
綺羅瞧出紅雨將凍瘡膏遞與她時,眼中頗有不舍:“你留著吧,反正我還未去過司衣司,許是沒有你說得那般可怕呢?”聽她如此說,紅雨倒跟下定了決心似的,將瓷瓶一把塞進她的手中:“以前我就在司衣司,你的手是彈仙樂的,要是被糟蹋了就可惜了。”說完,兩眼巴巴地望著綺羅,倒顯得十分真誠了。
綺羅低頭嗅了嗅瓶內的膏體,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她笑道:“好香啊。”
兩人正說著話,徐姑姑道:“時辰不早,該走了。”
綺羅握住紅雨的手,道:“我該去司衣司報道了,日后你在宮中萬事都小心些,莫再冒犯主子,皮肉之苦落在身上不大好受。”說罷也不等她應答,便笑吟吟轉身走到徐姑姑的身邊,跟隨在她身后漸漸走遠。走出兩步,她掉頭看了一眼,發覺紅雨還未回去,便朝她揮揮手,示意她趕緊走。
此次楊昭容給司衣司撥了十六名宮女。司衣司五人一寮,其余十五人皆是舊識,不及安排,便自行選了寮室,落下綺羅一人孤孤單單。徐司衣看后皺了皺眉,問道:“可還有哪間寮里有空余的位子?”身后跟著的小宮女答道:“凌掌衣所住的那間還有兩張空床。”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現成的寮房已經沒了,但西頭還有兩間空著的,年久失修,也無人看管打掃,頗得費一番氣力才能收拾得下來。”綺羅聽后,欲上前道自己可以湊合棲身,徐掌衣卻微微一嘆,道:“便是如此,今日你還去凌掌衣寮里住下,改日司衣司空下來,我再著人去打掃。”
綺羅福身道:“是,謝姑姑。”
徐司衣揮揮手:“今兒時辰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明日是咱們司衣司一年一度的儀容規導,不許遲到。”
話畢便有人引著綺羅往住處走去,司衣司不似含冰殿華貴,與百里府上相比,且還帶著些破敗,綺羅只覺得處處都透著股寒酸氣。那宮女將她引到一間房前,道:“就是這間,你自己進去便是。”
綺羅謝了禮,在門口深深呼吸了口氣,這才推門進去。房內共有三人,一個十二三歲,著一身桃紅宮衣,梳著墮馬髻,服制看上去便是凌掌衣了。另外還有兩個,稍稍大一些,其中一個正蹲在地上,為小小年紀的凌掌衣洗腳,聽見綺羅推門進來,也不過只是微微抬了抬眼,便又垂下頭;還有一位則正在整理床榻上的衣物。綺羅柔聲道:“見過徐掌衣,兩位姐姐,奴婢綺羅,是司衣司新來的。”
徐掌衣嗑著瓜子,沒有應聲,低頭睨了一眼為她洗腳的宮女:“你是死人嗎?水都涼了。”
那宮女無端被罵,臉上漲得通紅,急忙提起熱水往木盆里倒。徐掌衣卻一腳踹到她手上,一桶熱水嘩啦啦便淌了滿地,宮女的手沾了熱水,頓時撒開木桶,水蜿蜒流出,竟似一條小河。徐掌衣劈頭便是一掌,神氣十足:“叫你洗個腳都洗不好,你還能干什么?”
宮女手被燙傷,又無端挨打,很是委屈,霎時間紅了眼眶,悶不吭聲。綺羅不見忍,上前護住道:“徐掌衣,她的手燙傷,要是不及時救治,恐怕會留下疤痕。”
她嗤之以鼻:“一個賤婢,就算留下疤痕又有何可惜?”說罷,把洗腳盆一腳踢開,怒意勃勃的雙眼便落到綺羅身上:“她不行了,你過來給我洗腳。”
活了十年,綺羅倒還沒有給誰洗過腳。她本不是怕事之人,但向來“輕易不惹事,遇事不怕事”,只當沒有聽到她的話,從包袱內取出專治外傷的膏藥,一點點涂抹在燙傷宮女的手上。徐掌衣的氣勢更甚:“我讓你來給我洗腳。”綺羅掉過頭,不甘示弱地與她對視:“徐掌衣在叫誰?奴婢嗎?”
“除了你還有誰?”
綺羅淡淡“哦”了一聲,道:“恕奴婢難以從命,奴婢這雙手為天為地為父母洗腳,掌衣還是自己動手吧。”
燙傷的宮女微微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伏小,綺羅只當沒見,自顧自給她抹好傷藥,囑咐道:“被燙傷了三日不能沾水,否則恐怕會留下疤痕。”宮女怯怯地瞥了一眼一旁的徐掌衣,沒有應聲。綺羅抬目四下看了一圈,房內還剩兩張空床。床上雖無寢具,但放了好些雜物。她問道:“請問這些東西是誰的?”
徐掌衣咬牙切齒道:“滾出去,誰讓你到我們這里來的。”
綺羅見狀,心下明白了幾分。在這般強勢的女子面前,恐怕其余兩位也不敢將自己的東西這么明目張膽地放著。于是道:“想來這些東西是徐掌衣的,掌衣若是方便,是否可以挪一挪?”
“我讓你現在給我滾出去。”
“既然掌衣不愿自己動手,奴婢只好代勞。”綺羅動手去搬她的東西,淡淡道:“對了,是徐司衣讓奴婢到此處來住的,沒有司衣的吩咐,奴婢不敢擅自搬出,還請掌衣見諒。”
她手腳麻利地把東西挪到另外一張床榻上,又鋪上自己的寢具,再未正眼瞧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