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綺羅休旬假,早早便換了衣裳,到宮門外候著。晨鼓甫響,朱紅大門方開,她便第一個遞交文牒。當值的侍衛驗過文牒后放她通行,綺羅福身后便飛奔似的出了宮門。
過了三五道宮門,終于出了皇城。暖雪比她更早就侯在門外,見她方冒出頭,就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道:“十余日不見小娘子,小娘子越發水靈了。”
綺羅見到她很是親熱,見她打趣,膩了她一眼,像模像樣地說:“十余日不見,暖雪越家標致了。也不知長安城中,哪家的公子有幸能娶你回去。”
暖雪倒被她給鬧了個紅臉,含羞帶俏地說:“休得渾說,我不同你斗嘴。小娘子是到王宮中受過翰林教化的,我這嘴再強上十輩也不頂你。咱們快些回去吧,夫人在家該是等急了。”
念到夫人還在家等候,綺羅抿嘴笑笑,腹誹到今日權且還放過你,與暖雪相攜著上車。馬車在坊里穿梭,清晨的長安寬闊的街道上一塵不染,行人少有,偶爾有騎馬疾馳在街道上的人,不過掀起丁點喧囂,但很快就歸于寧靜。長安的晨總是寂靜的,與綺羅記憶中江州的清晨大相徑庭。若長安是靜,江州便是鬧。一大早,賣湯餅的,趕早市,或是出門遠游的,絡繹不絕。從前在江州時,綺羅只覺得江州的鬧特別惹人愛,在這個地,永不會覺得清冷。早上出門,渾說是誰,都能道聲“晨安”,個個軟糯斯文的嗓子交織在一處,倒跟唱大戲似的。到了長安之后,綺羅又覺得長安很好。雖說靜得過分,人也不似江州的熱絡,但免去與不相識的人胡亂搭茬。
在她眼里,各處都有各處的好。她向來便是這種人,就跟春天蔓延得滿山滿谷的綠草似的,不管到何處,都能嘗出清香的味道來。
到了府上,夫人未用早膳,早早翹首等在膳堂,問了好幾回綺羅是否當真今日休旬假。百里甫一連答了好幾次,頗有些不耐煩道:“你瞧瞧你,往常我領兵上戰場也不見你盼得這般緊。”
夫人摸了摸頭上的金釵,笑道:“那可不是,綺羅溫軟可愛,是我掌中珠,我自然盼她得緊。再看看你,一身皮相都成老樹皮了,還巴著我念你呢。”將軍自討了沒趣,嘿然笑笑,便不再言語。
綺羅穿過游廊,便看到鳳歌垂手立在檐下,見到她的影子,飛也著奔到他面前,露出一口潔白的牙:“綺羅,你回來了?”
綺羅學了宮中禮儀,依禮和他福身見禮,道:“你一直在等我嗎?”
鳳歌被她這一福身弄得不好意思,直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父親道你今日要回來,所以我才在此等你。”
綺羅笑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同去向父親母親請安。”
鳳歌點頭道:“我正有此意。”
一路上兩人時常低聲說笑,盡說些趣事,倒跟十幾日之前沒甚么區別。到得錦園外頭,下人將他們引入膳堂。因為剛過中秋,日子一天天涼了下來,是以離得遠遠的早已生了炭盆,烤得整間屋子都暖烘烘的。綺羅上前便行跪禮,叩拜道:“女兒見過父親母親。”
夫人一手把她扶住,道:“綺羅不用多禮。”
將軍亦是在一旁幫腔:“素日里你在大內已十分勞累,回到家中不用再拘禮。”
綺羅這才順從地站起身來,夫人拉著她手,愛憐地在她臉上摸了幾回道:“怎么清減了幾分?宮中膳食是否不合胃口?”
綺羅還未開口說話,鳳歌插嘴道:“母親,含冰殿因有興唐公主和兩位小大王,膳食上一貫比別處好些。我看母親是十幾日未見綺羅,思念過度,才覺得她瘦了些。我瞧著卻沒多大變。”
“是嗎?”夫人悵然若失,問將軍道:“你瞧著是否也是如此?”
將軍并無動作,只是看著她笑了笑:“前幾日我在含冰殿瞧到綺羅,倒沒有覺得她有多大變。許是鳳歌說到點子上,你是思念綺羅得緊。”
“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個個都能在大內看到她,倒只有我不頂用,只能在家中候著一月三旬的假,看她兩眼。”夫人睨了將軍兩眼,妙目不失清明靈動,尤可見當年風華。
綺羅垂目道:“是女兒不孝,不能侍奉母親左右。”
將軍笑道:“無須傷懷,前日至尊與我說了,道綺羅一手琵琶冠絕天下,若是屈居含冰殿未免可惜,是以至尊打算擢升綺羅到太常寺。屆時若是衙內無事,綺羅便可常常回府。”
夫人聞言眉眼大喜,道:“可是當真。”
“天子一諾,可堪九鼎,自然是當真。”
鳳歌面上亦是浮起喜色。將軍笑著轉了一眼席上,道:“綺羅素來喜歡吃甜食,命膳房多送些蜜餞果脯來。方才那消息,皇上還未下達敕令,你們先不必聲張。”綺羅起身道:“多謝父親,女兒知曉。”
將軍聞言,面上故意一沉:“此時你在家中,又不是在大內,宮中的禮儀不必帶回家里來。我和你母親要的是女兒承歡膝下,不是要個規規矩矩服侍的下人。”
自當日祠堂,綺羅道出自己已知曉薛朗夫婦已歸天的秘密時,她心中便有隱憂,恐將軍和夫人待她不如從前,是以此次回來,莫不處處守禮,唯恐他們厭惡自己無規無矩。此時將軍這番話打消了她的疑慮,面色稍解,粲然一笑道:“女兒不過是想讓父親瞧瞧女兒這些日子宮廷禮儀學得如何,父親怎的倒惱我了?”
言罷掩唇吃吃一笑,頗有幾分入宮前的狡黠模樣。將軍搖了搖頭,直笑道:“禮儀學得十分不錯,但這心性卻還跟從前一般。”
鳳歌見他們一派雍雍穆穆,自己處在其間,也不自覺笑了起來。他說不上如今有什么好,心底卻暗暗祈禱,若是以后,年年月月,歲歲暮暮,都能似如今這般,人生便有十分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