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公主正要說話,楊昭容朗聲笑道:“胡舞跳起來雖身姿翩躚優美,但總歸是蠻夷之輩的舞蹈,公主貴為皇家天女,學蠻族舞蹈,傳出去豈非要笑道天下人的大牙?”
羅家小娘子方歸了常色的臉猛地轉成雪白,安康公主亦將已到唇邊的話吞回腹中,朝王昭儀搖了搖頭。
王昭儀按捺住性子,揮了揮手,羅家小娘子的淚水頓時傾瀉而出,福身謝禮退回隊列綺羅身邊,才抬起袖子拭了拭臉頰上的眼淚。綺羅側目,頗為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四目相接時微微笑了笑,以示安慰。
內廷官尖著嗓子道:“下一位,左金吾將軍百里甫家女百里齊笙,字綺羅,年十歲。”
綺羅撤回目光,長吸了一口氣,上前福禮:“臣女見過……”
見禮未完,楊昭儀又發出了刺耳的笑聲:“你脖子上是圍的紅色的項圈嗎?”
綺羅心中一涼,生出幾分不悅,強忍著性子道:“稟昭容,臣女項上生的痱瘡,久治不愈。”
“大膽!”楊昭容猛然一喝,厲聲道:“明知身有頑疾,還入宮選聘,公主何等金枝玉葉,若是沾染惡疾,你該當何罪。”
她微微瞇起眼睛,從上到下打量著綺羅。綺羅被她銳利的目光盯得不寒而栗,強撐著微微福身道:“臣女請醫見診,道是不會傳染。況天子諭令已下,臣女百死也不敢違令不遵,所以這才入宮參選。”
今日殿上為王昭儀言語所刺傷者不計其數,但她們不及綺羅應對合度,言辭不卑不亢,未顯露半點怯意。王昭儀從旁笑盈盈地當起和事佬:“既有大夫看過,不傳染便無妨。你有何技藝,不妨一示。”
綺羅正要答,楊昭容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赤朱長裙,眸光流轉,冷臉道:“姐姐,我這會兒身體抱恙,反正在這里說什么別人也都不會聽,就先回去了。”
說罷,竟當真拂袖而去。跟在她身后的幾名侍女驚得急忙朝王昭儀磕頭:“昭儀,主子最近身體總是不好,前幾日發了寒疾,反反復復,一直未大好。”
任憑楊昭容怒也好,笑也罷,王昭儀臉頰上都如一掛著合度的笑意,就連此刻也不意外。她問下首跪得戰戰兢兢的侍女道:“昭容抱恙,太醫署可有人去看過?”
侍女叩首:“至尊前日已吩咐奉御司的許奉御前來請過脈。”
“既是如此,爾等須得好生侍奉。”
楊昭容鬧了這么一出,綺羅心里終于長松了一口氣。她已瞧出,宮中如今雖王昭儀位分最高,但實則楊昭容權勢更甚。殿上所有人對她都客氣非常,但凡是她搖頭否定過的人,安康公主哪怕目光如何不舍,也都搖了搖頭。
果不其然,王昭儀掉頭問安康公主綺羅是否合心意之時,她遲疑著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想找一位會作詩的伴讀。”
王昭儀滿臉歉意地對綺羅道:“你可會作詩?”
綺羅心想,當初阿爹在奉詔諭上寫的自己就是會彈琵琶,此時無須來出風頭,于是道:“臣女除卻琵琶,別無所長。”
話音剛落,王昭儀懷中的小女兒突然仰頭奶聲奶氣地問道:“母親,琵琶可就是今年上元節晉陵公主彈的那東西?”
王昭儀垂頭慈愛地摸了摸興唐公主柔軟的頂發:“沒錯。”
小公主又道:“女兒想看看是她彈的好,還是晉陵公主彈得好。”
綺羅大驚,急忙福身道:“臣女技藝疏漏,怎敢和公主的天籟之音相提并論?”
王昭儀道:“既是公主想看,你不妨展演一番,也讓我們見識見識百里家的本事。”
她將百里家抬了出來,綺羅若是不從,恐有傷將軍的名聲,只得硬著頭皮點頭道“是”。從旁的侍女早已捧出琵琶,遞到她手中。
綺羅抱著琵琶,彎腰福身:“臣女獻丑了。”
素手輕弄,流出一串輕盈歡快的曲調。綺羅無心獻藝,只彈了一首簡單歡快的曲子,音色單調,吹得輕松愉悅,像村童嬉戲,像夏蟬輕鳴,像蟲聲細碎,像她在江州已經逝去的歡樂時光。
在悅耳的笛聲中,夏日晚風從殿外吹進來,燭光搖曳,不經世事的少女們臉頰上都漾起幾分笑意。
不知名的香氣彌漫在大殿中,更是令人著迷。
一曲終了,王昭儀鼓掌稱贊道:“彈的好一手琵琶。”
就連年幼的興唐公主都驚呼道:“母親,我以為這位姐姐,比晉陵姑姑的琵琶要彈得更好。”
雖然興唐公主童言無忌,但綺羅不敢稱大,道:“公主謬贊,綺羅技藝疏漏,比不得晉陵長公主。”
興唐公主輕輕推搡王昭儀的手臂,道:“母親,我要學琵琶。”
說罷又指著綺羅一臉艷羨:“就要她教我。”
綺羅聽后,急忙跪到地上:“臣女技藝稱不上好,尚在摸索階段,不敢妄自稱大,耽誤公主。”
“也罷。”王昭儀聲音一柔:“總歸今日是為公主選侍讀,不若然也給月兒選了去。你既有心想學琵琶,改日我便在太樂署找人來教你。百里齊笙入宮陪你練琵琶,你以為如何?”
興唐公主咧嘴一笑:“女兒都聽母親的。”
綺羅心下涼了幾分,臉色煞白,直到侍女催道:“還不快謝恩。”
她才收回思緒,叩拜道:“遵命。”
從拾翠宮出來,天外飄的兩三點雨星就下成了磅礴大雨。
籠罩在蒙蒙煙雨中的大明宮,冷酷生硬中平添了幾分溫柔嫵媚。
暖雪迎上來,幫她披上避水的狐皮裘,道:“小娘子今日如何?”
天色就如人生,禍福難料,早上還悶熱不堪,此時就下成瓢潑,漫天風雨,無傘遮蔽,綺羅淡桃色的裙擺下方已經濺濕了,鞋里也進了水,又冰又涼。她搖了搖頭。
暖雪見她面色不好,道:“馬車就停在不遠處,稍后就來,我們先到那邊的亭子里避避雨。”
開闊平坦的宮墻外,不遠處的湖心里的一座八角亭,立在風雨中,倒成了眼下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綺羅嗯了一聲,任由暖雪攜著往湖心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