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于朗拍醒的時候,窗外已是天光微亮。
江天曉愣了愣,沒想到自己能一口氣睡到天亮。看來是太累了。
他連忙起身,問于朗:“腿是不是麻了?”
“有點兒,”于朗說著捶了捶:“我動一動就行了。”
江天曉連忙湊過去給于朗捏腿,龍克在一旁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就你睡得舒服。”
“呃,”江天曉借著隱隱天光打量空蕩蕩的屋子:“昨晚沒出什么事兒吧?”
“沒,”于朗扭扭脖子:“什么都沒有。”
沒過多久,屋外傳來腳步聲。只見馬家兄弟探著腦袋,慢慢往屋門口挪。
“啥子也沒有,”龍克高聲喊道:“你倆進來吧。”
小馬擰開門,邁進一只腳,伸頭看了看,才敢走進來:“沒事啊?啊呀,于老板你們真是厲害……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馬師傅跟在小馬身后進來,支支吾吾道:“要不咱,咱……下樓說?”
“可以,”于朗起身:“正好也有事情要和你們說。”
于是,于朗,江天曉,龍克,馬家兄弟和老頭,六人坐在了飯桌前。
說是飯桌,其實不過是張塑料桌子,馬師傅把面條端上來時,桌子發出“吱啦”的響聲。
一人一大碗面片兒湯。
于朗夾了兩筷子就不動了,抱著手臂,語氣幾乎帶著幾分淡漠:“小馬,馬師傅,我是拿錢辦事,咱們的目標是一樣的,那就是把你們家的事情解決了,對不對?”
小馬放下手里的碗:“誒,是,當然。”
“那我就直說了,”于朗的目光像來回掃射的燈一樣劃過小馬和老頭,最終落在馬師傅臉上:“馬師傅,嫂子走的時候,有冤。現在她的怨氣散不了,所以出了這事。”
“你——于老板,這你別亂說啊!”馬師傅眉頭瞬間擰成一團,眉間出現一道深深的褶子:“一曉走得時候,我可是一直陪著的,我……”
“哥,”小馬截住馬師傅的話,看著于朗,臉上的表情和和氣氣:“于老板,這個……你看,我嫂子走得時候還不到四十,她那個病啊,到了后期也受罪,確實是受罪……你說嫂子有怨氣,這我理解,嫂子人那么好,走得太早了……我們想起來也受不了,哎。”
于朗面無表情,也不說話。
江天曉心說這小馬太雞賊了,他這么一說,馬師傅的老婆怎么都有怨氣。
龍克放下筷子,支起下巴笑著說:“不是這個意思哦,小馬。”
他的普通話里帶著明顯的重慶口音,音調高高低低,咬字也重。
“……那是什么意思?”小馬目光閃了閃。
“就是說,”龍克牢牢盯著小馬,略略壓低聲音:“她是在你們家有冤,在你們家,受了怨氣。”
“老二!”一直低頭吃面的老頭卻忽然惡聲叫道:“讓他們走吧!”
“爹,這,你……”小馬臉色很不好看:“你吃吧,爹,不用管我們。”
“我讓你把他們趕走!”老頭瞪圓了渾濁的小眼,很憤怒似的,嗓子里“哼”“哼”地響:“你從哪找的騙子!”
他吼完,竟一把掀翻了面前的碗。
清脆一聲響,瓷碗變成一地碎片,湯湯水水四濺開來,有不少都濺到了于朗腿上。
江天曉被老頭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他想難道是這老頭神志不清了?怎么突然這么激動?
于朗倒不急不惱,起身退了幾步,臉上帶一點笑:“小馬,馬師傅,我先把話說到這里,當然,要不要聽我的,還是你們來決定。”
“走吧?”龍克轉身,悠悠道:“讓他們慢慢考慮哈。”
“滋啦——”
江天曉腳步猛地停住。
“啊!!!”馬師傅身子一歪,直接從椅子上摔倒了地下。
樓上又傳來一聲:“滋啦——”
那個撓木板的聲音!
于朗像屋外的樓梯看了一眼,挑眉:“不是說只有晚上才有這種聲音嗎?”
“我不知道啊!!!”馬師傅臉色泛白,大吼:“怎么白天也有了!!!”
“噯,”于朗捏捏眉心,聲音輕得仿佛自言自語:“還真是挺麻煩的。”
他說完,率先推門,走出了馬家。
江天曉和龍克跟上于朗,把慌亂震驚的馬家兄弟留在身后。
說實話,那滋啦滋啦的聲音江天曉聽著,也挺頭皮發麻的。
“于老師,”走出馬家江天曉心里松了口氣:“咱們就這么走了……沒事吧?”
“不要緊,”于朗低聲回答:“我沒感覺到有什么厲害的東西。”
“有也不管,”龍克氣呼呼道:“煮的那是什么玩意兒,有這么招待人的嗎,難吃死了我擦。誒,甘肅的面食不是挺出名嗎?我查查這邊兒哪里有……”
“先找酒店睡覺吧,”于朗沉沉嘆氣:“我很累。”
于朗這么一說,江天曉心里頓時愧疚的不行,來武威之前他還信誓旦旦地和于朗說這次有什么事兒我先上,于朗也給他畫了那么多符紙。結果這才第一天晚上,他就偷懶了。
該和于朗換著守夜的,這么長一晚上,又冷,于朗硬抗下來肯定不舒服啊。
找到了一家看上去差不多的酒店,三人直接辦了入住。這次沒有套房,于朗和江天曉住一間,龍克住他們隔壁。
“你睡著,我去給你買點吃的?”剛才在馬家,于朗基本沒動筷子。
“不用了,睡醒再出去吃吧,”于朗把外衣隨意地扔在桌子上:“你陪我睡一覺,我估計最遲下午,他們又該找咱們了。”
兩人草草洗了澡,躺倒在床上。大床房的被子十分寬大,江天曉和于朗雖然蓋著一床被子,但兩人中間的被子塌下去,和各蓋一床也沒區別。
江天曉閉上眼。
幾分鐘后,于朗輕輕湊過來。
他身上還帶著水汽,和酒店劣質的沐浴露的味道,一股香氣鉆進江天曉鼻子,既潮濕,又濃郁。
“……冷嗎?”江天曉伸手攬住于朗的腰,果然有些涼。
“還行,”于朗的下巴墊在江天曉肩膀上,輕笑道:“不冷也想摟著你誰啊。”
“嗯。”江天曉把手臂又收緊了些。
“天曉,”于朗的聲音很軟:“你知道嗎,這地方很有歷史。”
平時,于朗一般叫他“江天曉”,開玩笑的時候會叫“小江”,極少數的繾綣時刻,會帶著幾分意亂神迷地,低聲喚,天曉。
“我知道,”江天曉忍不住低頭,把嘴唇輕輕貼在于朗的發絲上:“涼州。”
“清朝的時候,林則徐,左宗棠,都來過這里,”于朗頓了頓,繼續說:“是個歷史很悠久的地方,就是……現在也看不出什么歷史了,城市都一個樣。”
“嗯。”
“睡吧。”于朗翻了個身,也江天曉拉開距離。
他閉上眼,真的不再說話了。
江天曉微微側頭凝視于朗,他其實很想湊過去攬著于朗,但腦子里一遍遍回放著于朗的話,清朝的時候,林則徐,左宗棠,都來過這里。
于朗是研究清史的,但他跟著于朗去了那么多地方,于朗從沒提起過那些地方的歷史。
為什么忽然說了這么一句呢?
江天曉一動不動看著于朗的側臉,皮膚很白,嘴唇很薄,干凈的線條。他從各個角度看過于朗,也看過各種樣子的于朗,平靜的,狡黠的,冷漠的,溫柔的,甚至是,意亂神迷的。
清朝的時候,林則徐,左宗棠,都來過這里。
那個叫陳白的人也來過嗎?
為什么和我說這些,是為了暗示我,陳白也來過,嗎?
這一瞬間江天曉忽然覺得,也許于朗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何盛發的《清史稿》,也知道龍克發的《說文解字》,他更知道,江天曉隱瞞了這些事情,沒有告訴他。
但他不說,或者,他默認了江天曉的“知道”。
奇怪的是腦子里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江天曉并沒覺得恐慌,他只是疑惑,于朗的態度令他捉摸不透。
胡亂想著,江天曉慢慢睡著了。
這一覺平穩而踏實,醒來時,于朗睡在他身邊。江天曉看了眼手機,十二點四十七。
“……幾點了?”于朗也醒了,但還閉著眼。
“快一點了。”
“嗯……起吧。”
又去叫了龍克,三人走出酒店,找了家名叫“回涼州”的面館。
服務員是個挺精神的小男生,身上還穿著校服,濃眉大眼。
“哎,弟弟,”龍克笑瞇瞇地問:“你們家店,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啊?”
“啊?”小男生帶著濃濃西北口音:“我不知道啊。我媽起的。”
“你怎么不知道呢?”龍克笑得眼睛都瞇起來:“誒呀,這名字真好聽……你們這兒什么好吃?”
小男生大概被龍克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含糊答道:“都挺好吃……”
“那你來幫我們點吧,你點什么我吃什么,行不行?”龍克說著把菜單塞到男生手里:“你讀高幾了啊?”
江天曉暗想龍克這也太沒節操了吧,見個帥小伙就調戲?人家還是未成年吧?!
“我……你,你自己點吧!”小男生也是老實,又紅著臉把菜單遞給龍克。
這時于朗手機響了,他走出面館接電話,很快又回來。
“動作快點,”于朗斂起剛剛看龍克調戲小男生時的微笑:“吃完就去馬家,娘家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