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曉在肯德基趴了整整一夜。
他原本是想回宿舍的,但時間太晚,地鐵和公交車都停了,只剩通宵792路可以坐。他在車站等了很久,先是站著,后來是蹲著,再后來干脆坐著,還是沒等來792路。打車呢,這里離學校太遠,他身上沒那么多錢。
干脆就回了肯德基,又要杯冰可樂,貼在臉上消腫陣痛。江天曉還是有點懵,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踩了于朗的雷區,或者說,沒想到一向冷靜平和的于朗會如此憤怒和兇狠。
于朗最后那句滿是不屑的嘲諷在他腦子里一遍遍回放,有點像小時候,響徹村莊的喇叭。
……
江天曉6歲的時候他爸去世,他記得很清楚,那天他爸騎著剛買了一個多月的自行車去縣城買東西,江天曉也要去,被他媽攔住了,哄他說,明天再帶你去,爸爸一會兒就回來。然后他爸就再沒回來,出了縣城往村里走的馬路上,被拖拉機一碾而過。拖拉機逃逸了,沒找著。又過了一年,江天曉他媽帶著他改嫁。
繼父對江天曉不算好,江天曉經常住在爺爺奶奶家,他的爺爺奶奶一輩子都是靠天吃飯的農民,兒子沒了,頭發一夜全白了,守著一方土地茍延殘喘。偶爾,江天曉的姑姑叔叔會拿點錢來接濟他們,但都是農民,誰的日子都不比誰好過。
江天曉挺爭氣,知道學,考上了縣里的初中。中考那天,每張桌子的右上角都貼著學生的個人信息,他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份證號。
他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日。
那也是他爸的忌日。
后來江天曉才聽他姑說,那天他爸騎著自行車,去縣城買了一袋餅干,那是江天曉的生日禮物。
江天曉就常常想,如果自己不是4月15號出生就好了,早一天晚一天都行,這樣他爸就能避開那輛拖拉機?上雭硐肴ィ苏J命,毫無辦法。
對,認命,這是江天曉常聽他爺爺說的話,收成不好,認命;兒子死了,認命;治不起病,認命。江天曉知道,認命不是因為懦弱,而是因為除了接受便沒有別的路可走。命運像席卷天地的潮水,而人只是一粒沙。
江天曉又想起來于朗,于朗大概是他無趣人生里最背離命運的一點意外,他想起來高三那年的冬天,臘月二十八的晚上高三才放假,可江天曉不能回家。三天前他奶奶托同村來縣城的人轉告江天曉,他叔叔在鄰村賭錢,欠了一屁股債,現在要債的人找上門,就堵在他家門口,奶奶說,我們倆老頭老太太他們不敢打,你可別回來。江天曉更不能去繼父家礙眼,那樣會給他媽惹不痛快。
那天飄了小雪,特別冷,江天曉在大街上亂逛,一眼看見明亮快餐店的老板,那個扎著馬尾的年輕男人,站在店門口抽煙。
“來吃飯么?”他指間夾著煙,隔著一條街問江天曉。
江天曉于是走了過去。
店里只有于朗一個人,原來那一天明亮快餐店放假了。于朗找出一個鍋,和江天曉煮火鍋吃。江天曉懷疑那天晚上于朗把店里做菜沒用完的菜和肉全用下進鍋里了,他吃得肚皮滾圓,打了個悠長的嗝。
隔著火鍋裊裊的白霧,于朗問江天曉:“過年不回家?”
江天曉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吃得太撐了大腦會轉得慢,他就那么直楞楞地回答:“回不去,家被人堵了!
令他驚訝的是于朗沒有接著問,而只是點了點頭。
那年春節,從臘月二十八的晚上,到大年初六江天曉開學,他住在于朗的店里。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江天曉醒了,渾身疼,臉也腫,走出肯德基的時候他對著玻璃看了看自己,活脫脫一個流浪漢。
江天曉無聲嘆氣,坐地鐵回了學校。
到宿舍,沈哲不在——不在更好,江天曉眼下也不想解釋自己的狼狽。這個時間寢室樓里的洗澡間是沒有熱水的,江天曉去接了滿滿一盆涼水,擰著毛巾在身上擦了擦,然后也懶得給早就耗盡電量的手機充電,便倒頭睡了。
然而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夢境一個連著一個,一會兒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停車場里,李大夫一刀捅了過來;一會兒是文物鑒賞與收藏的課堂上,于朗笑意盈盈地走過來,然后揮手就是一拳;一會兒又是高三那年的某個深夜,于朗抱住了埋頭痛哭的自己……
也不知睡了多久,江天曉被熱醒了,只聽見窗外蟬鳴陣陣,樓道里有男生的嬉笑聲,腳步聲……這么熱,估計是中午。江天曉翻了個身,又睡了。他的上一頓飯還是二十四小時前,但餓過勁兒了,好像胃部已經麻木。
又過了不知多久,江天曉被推醒了。
“我操你去哪了!”沈哲一臉氣急敗壞。
江天曉還沒從睡意中清醒過來:“啊?”
“啊你大爺。∥易蛱齑蚰汶娫捲趺炊即虿煌ǎ珜W校找了一圈也找不著,你去哪了!”
“我昨天有個兼職。”江天曉一頭霧水,以前他也夜不歸宿過,沒見沈哲這么著急?
“那你昨晚怎么不回來?”
“我……”江天曉一時答不上來,總不能說因為舍不得打車所以在肯德基睡了一晚上吧!
“你自己給輔導員打電話說吧!”沈哲翻了個白眼,一臉不爽:“昨天的政治經濟學黃奶奶點名了,你不在,她直接跑到輔導員那兒說一定要掛你,不給畢業證,我真搞不懂你腦子怎么想的,江天曉!一個禮拜就一節課啊你還逃去打工,你有這么缺錢嗎?黃奶奶這么說,輔導員也著急了,找你人又找不著,給我打電話讓我找,我他媽昨天就差報警了!”
“……”
消息量太大,江天曉一時說不出話。
過了幾分鐘,沈哲大概意識到自己口氣太沖了——畢竟江天曉是個剛剛被“判決”了無法畢業的人。他嘆了口氣,走到江天曉床邊拍拍他肩膀:“你還是趕快聯系輔導員吧,他肯定還是不希望自己帶的學生畢不了業,你看能不能讓他幫你跟黃奶奶求求情?”
剛從沈哲嘴里聽見這個噩耗時,江天曉的腦子里滾動播放的就一行字:完蛋了我畢不了業了。
經沈哲這么一說,他才稍稍回過點神來,忙不迭給手機充上電。過了一會兒,能開機了,果然彈出一連串未接來電,一個是沈哲的,另一個陌生號碼自然是輔導員的。
江天曉緊緊捏著手機,滿手的汗。
他走到宿舍陽臺上,撥了輔導員的電話。
很快就通了。
“曲老師,我是江天曉,剛剛沈哲跟我說您昨天找我……實在對不起啊曲老師,昨天我做兼職下班很晚,就在一個同事家睡了,手機沒電了我沒看見,就——”
“行了,你愛去哪去哪,”輔導員的語氣倒是出乎江天曉意料的平靜:“江天曉,你大四了,夜不歸宿什么的我也能理解,但是昨天你逃了黃老師的課,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我現在只能這么跟你說,黃老師要掛你,讓你沒法畢業,我已經盡力替你爭取過也解釋過了,但是沒用。而且這件事的錯誤就是在你身上,你別跟我解釋,現在什么原因都沒有意義,情況就是你不逃課,黃老師不會掛你。現在黃老師決定了要讓你肄業,昨天已經和院里打過招呼了。”
“我……”
“黃老師還讓我轉告你,她的課你不用去了。她是教授,我一個輔導員人微言輕,能幫你說的都說了,江天曉,你現在還是好好為以后的出路做做準備吧,我也只能說到這兒了。”輔導員說完,輕輕嘆了口氣。
“……那麻煩您了!
“不麻煩,我還有別的事,先掛了!比缓笏坏冉鞎曰卮,便干脆地掛了電話。
江天曉走回宿舍,坐在床上發呆。
沈哲很小心地問他:“事情怎么樣了?”
“……肄業!
“啊,那,輔導員有沒有辦法?”
“他說沒有……我再想想吧!苯鞎哉Z氣輕飄飄的。
沈哲便什么都不說了,碰上這種事情,誰心里都不好受。
江天曉又躺下了,盯著上鋪光禿禿的木床板,腦子里還是反反復復的那句話,畢不了業了。
怎么辦?
能怎么辦?
之前黃奶奶對他就非常冷漠,現在逃課被抓了,那當然沒有任何回轉的余地。輔導員也去說好話了,照樣沒用,這點江天曉心里也明白,輔導員說白了就是管學生的,在老師教授面前當然是沒什么話語權的。
肄業,這事兒倒不是超乎想象,每年都有無法正常畢業的人,因為各種原因,考試作弊的,記了大過的,像自己這樣專業課一直沒通過的……他知道,學校不能讓所有學生都拿畢業證,是一定得有人肄業的。
江天曉從沒想過這事兒會落在自己身上,是真沒想過。
而如今就像走路被雷劈一樣,遇上了。
拿不到畢業證,也就是等于沒上大學,高中學歷……能干什么呢?甘城市區估計都不行,還是得回縣城,回縣城……
腦子里忽然蹦出于朗那句話:“畢竟村里還有一幫窮親戚等著你在城里發財呢,不是么?”江天曉想象不出來他該怎么向爺爺奶奶還有那些親戚解釋他大學“畢業”又回了那小縣城。他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一身病,都指望著考上大學的孫子賺錢養老送終。而那些親戚呢,因為時不時得拿出點錢接濟江天曉家,見了江天曉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好不容易江天曉考上大學了,終于能揚眉吐氣一次——他是家族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
而現在。
江天曉又想,那我這四年交的學費也就白交了啊。還有住宿費,生活費。跟甘城比起來武漢的物價還是挺高的,江天曉第一次在學校的水果店里買蘋果,被嚇了一跳,三個小小的蘋果要十多塊錢,頂他兩頓飯。后來他就不怎么敢買水果了,要買也是冬天的時候買很便宜的冰糖橘。大二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兼職完回宿舍,快十點了,沒吃晚飯。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對情侶,男生邊走邊給女生剝一個橙子,那個橙香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往江天曉鼻子里鉆,他便吸著那味道默默跟了一路,那時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以后一定好好賺錢,買一箱橙子當飯吃,太他媽香了。
這簡直是玩他,他拼了命的打工賺錢,既是賺自己上大學的錢,又是賺給爺爺奶奶養老的錢,好不容易勉強支撐到要畢業了,忽然一榔頭砸下來,告訴他,他畢不了業。
可怪誰呢,說到底也怪不了別人,課是他自己逃的。
沈哲出去洗了個澡,回來后對江天曉說:“天曉,我剛才忽然想起來個事兒,我以前聽學長說的,那個學長的同學,會計院的吧好像,當時也是因為掛科畢不了業,他就找了很多關系,最后找到院長老爹……就順利畢業了。要不你也找找關系?”
江天曉搖搖頭:“我家也不是武漢本地的,去哪找?”
“那個同學好像也不是武漢人吧,哎你等等,我幫你問一下!”
沈哲直接給學長打了電話,江天曉在一旁緊張地聽著,心里又升起一點希望來。
“……嗯,行,我知道了學長。謝謝哈!”
沈哲掛了電話:“學長說他那個同學也不是本地的,但是家里是當官的,當時是找了他家鄉的一個大學教授,搭上了我們會計院院長的老爹……”說到這他頓了頓,就江天曉那個玩命打工的樣兒,家里的情況顯而易見,他繼續說:“不過學長跟我說,一定不要輕易放棄,畢竟畢業證太重要了,他說你可以再去找老師,她不理你你就一直找,再不行……跪下求她,他說他聽說過往屆的學生跪下求老師,老師就讓那個學生畢業了。”
沈哲表情也很為難,對于他們這種未經社會的學生來說,下跪乞求還是太……那不就是把臉貼到地上給人家踩么?
但轉念一想,那可是畢業證啊,那可是四年的錢和時間!
“我覺得學長說得有道理,雖然方法是挺難為情的吧,但是你想想,如果跪一下就能拿到畢業證了,那也不虧對吧,畢業證可是一直能用的,跪一下……幾分鐘就完事了。”
“可是黃奶奶態度特別堅決……我不知道那樣有沒有用!苯鞎韵氲近S奶奶那副冷漠而蔑視的神情,就一陣惡寒。
沈哲給他出主意:“要不這樣,你先去找她求情,認錯,就編點理由解釋一下,裝得可憐點,哭……對再哭一下,如果這樣還不行,你再跪?”
江天曉沉默半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