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恪那聲尖利的叱喝之后,音頻戛然而止。
一片沉默。
良久,于朗開口:“說說吧——遲洋?”
遲洋深深垂著頭,不說話。
“我一直都知道,”于朗不緊不慢地走到遲洋面前:“你沒有告訴我們全部真相——但沒關系,至少你要找周恪,這一點是真的。不過現在,遲洋……我覺得,你已經可以相信我們了,對吧?”
“如果你是不相信我和小邱,”楊記嘆了口氣:“那這么說吧,小遲,我們倆回去之后把報道一寫,就可以從報社滾蛋了……我都在《每日北京》干了十多年了你知道嗎?我這次是真豁出去了。”
遲洋還是沉默。
于朗抱著手臂,兀自點了支煙,也不催他。
在于朗點燃第二支煙的時候,遲洋抬起頭,啞聲說:“我和周恪不是在后海認識的,是在……三里屯。當時我陪大學同學去酒吧找她男朋友,到了酒吧,就看見她男朋友和一個女的摟在一起。我同學氣瘋了,上去潑了那女的一臉酒,拉著男朋友跑了。
“我被留在原地,還挺尷尬的,一圈的人都看著我們——看著我和周恪,她一臉酒水滴滴答答的,很長的頭發黏在臉上。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站在那兒不動,她那么瘦,大冬天的就穿了條沒過膝蓋的抹胸裙……我看她可憐,想著一個女孩兒,估計也挺沒面子的吧,我就走過去,給她披了件衣服。
“就是那天晚上……我和周恪在酒吧聊天聊到凌晨三點,當時我完全不知道她……是跨性別者,她有胸,很白,聲音是粗的,但她告訴我她感冒了。我們都喝了一點啤酒,亂聊,她是貴州人,我問她貴州是什么樣,她說其實挺漂亮的,山很多水很多,樹枝在冬天也有葉子,不像北京,一到冬天樹都是光禿禿的……凌晨三點她說要回去了,我問她能不能把手機號給我,她說算了吧。
“第二天晚上我就又去了,撞上她被一個禿頂的老頭摟著嘴對嘴喝酒,其實當時我瞬間就后悔了,原來她是……我是真后悔了,準備扭頭走人。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我了——太他媽巧了——她再晚幾秒看過來我就走了,可她就是看見我了,她和我對視的時候,還被那個老頭抱在懷里。
“她一下子從酒吧那個高腳凳上跳下來,撲到我身上,她一身的酒味兒……我都懵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這個時候她抬起頭,說,你是不是嫌我嘴臟,沒關系,我們去包間,我給你口。
“我被她一路拉到二樓的包間,然后她跪在地上解我皮帶,我反應過來,使勁兒推開她,讓她滾……她被我推倒在地上,包間里的燈照在她臉上,亮晶晶的一片,我才發現,她哭了。
“她說,口一次要五十塊錢,她說她愿意免費給我口,問我能不能偶爾來一次,和她聊聊天就行。
“那天晚上我把她帶回家,才知道,她是跨性別者。然后她沒再去酒吧,我們在一起了。”
江天曉倒抽一口冷氣。
安靜的包間里,響起小邱低泣的聲音。
遲洋沒有哭,他只是雕像般定定看著包間的墻,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干涸的井。
于朗:“當時你說,你是知道周恪賣淫之后,和她大吵一架,所以周恪才走……所以這是假的?”
“假的,我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她以前,不僅賣淫,還在酒吧里……參與了大麻交易。酒吧里有hēi社會販毒,她們那些賣淫的女人,必須參與進去……一般是運毒。她離開酒吧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躲在我家不出門,當時她跟我說是因為她吃藥吃得身體不好,后來她承認,是為了躲酒吧的人。”
“這么回事兒……”楊記慢慢地說:“那,她是因為你知道了她運毒的事兒,所以才走的嗎?”
“我不知道,”遲洋雙手捂住眼睛:“……報紙上登了那則報道后,她向我承認她以前運毒,我當時氣急了,也怕了,我罵她說我遇見她之后就沒有好事兒。”
“你怎么能——”小邱狠狠抽了抽鼻子:“你怎么能這么說她……她……”
“我錯了,我后悔了,”遲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我是個混蛋,我明明知道她也不想,她也沒辦法,她吃藥,做手術,都要錢——她如果有錢她怎么回去賣淫呢?她只是想當女人……”
江天曉和何盛,把遲洋架出了網吧。
遲洋已經完全崩潰,像塊兒蔫掉的果皮一樣站都站不住,嘴里反復呢喃著:“周恪,周恪我錯了……你回來吧周恪……我陪你回貴州……”
于朗說讓遲洋自己待一會兒,于是其他人都站在外面。
江天曉默默蹲在馬路邊上,鼻子有些發酸。
他好像有點能體會周恪的感覺,上大學這四年他到處打工,賺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學業就不知不覺落下,以至于到了差點畢不了業的地步。其實他并不是故意要搞砸自己的生活,只是被推著推著,他就沒了選擇。
那么周恪呢?周恪有得選擇嗎?
大概是沒有的。也許她剛開始通過賣淫賺錢的時候只是想通過賣淫賺錢,然后去做手術,變成女人——可別人逼著她運毒,她又有什么辦法?她有選擇嗎?她能拒絕嗎?所謂一步錯步步錯的真相是,一步錯了,后面的一步步,都由不得自己決定。
我們只是渺小無力的普通人,像一片葉子落盡海水,根本無法抵抗命運的滔天巨浪。
“小江,”于朗走過來,也蹲下:“在想什么?”
“我……”江天曉帶著鼻音,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想,周恪很可憐。”
“嗯,”于朗輕輕嘆氣:“遲洋也很可憐。”
“他如果沒說那些話——”
“你知道遲洋為什么回了蘭州不回家嗎?”于朗打斷江天曉:“我想是因為他的父母知道了他和周恪的事情。”
“什、什么?”江天曉錯愕:“為什么?”
“去遲洋家的時候,我在他家的鞋柜里看見了兩雙布鞋,”于朗輕聲說:“農村人常穿的,黑色的,很大,能看出來不是遲洋的鞋。我想可能是他父母去他家時穿的。”
“……所以,遲洋已經和他父母鬧翻了?”
“嗯,有可能,”于朗朝車里看了一眼:“所以我說遲洋也不容易,他一個重點大學畢業生,在北京的重點高中教書,完全是一帆風順的生活,如果他能找一個正常的女人戀愛結婚,那么絕對比和周恪在一起,少很多麻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愿意接受周恪以前賣淫,愿意接受周恪是跨性別者,這已經非常……不容易。”
“他們……”江天曉鼻子還是發酸:“他們太慘了。”
“嗯,”于朗抿著嘴唇,目光中帶著幾分意味不明的凄涼:“都是命。”
遲洋在車里獨自待了一個多小時后,打開車門沖著于朗走過來:“于朗,對不起,現在我已經沒有任何事情隱瞞了……運毒就運毒,犯法就犯法吧,我只想找到周恪。”
“嗯,”于朗點頭:“我不知道周恪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你發現沒有?他留下的音頻,這都是他受威脅的證據,他好像是想把真相一點一點告訴你。”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遲洋說:“為什么不能……親口告訴我。”
“你的父母還好嗎?”于朗問。
遲洋沉默幾秒,搖頭:“我媽知道了我和周恪的事,鬧過一回自殺,喝農藥……救回來了,但是胃燒壞了,現在還住在醫院。”
于朗沒再說什么。
開車駛出勝胡溝的時候,遲洋的郵箱再次收到郵件。
發件人依舊是周恪,依舊是定時發送。
遲洋:
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一次次與你告別。我不敢當面和你說,甚至連電話也不敢給你打。我怕我一聽到你的聲音,就會忍不住回來找你。回來找你,然后繼續拖累你,折磨你,最終毀掉你的生活。你和我在一起,已經受了很多苦,這是我沒法彌補你的,你給我花了那么多錢,你媽媽自殺,現在甚至你的工作也要被我毀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知道如果我回來找你,你肯定會原諒我,你會說沒關系我陪著你。正因如此我不能回來找你。
我想你已經看出來了。我啰啰嗦嗦發了這么多郵件,去了這些地方,說了這么多話。不過是因為,我舍不得你。我把告別的時間拉長,好像就能和你多待一會兒。
親愛的,你知道,我舍不得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
但是時間到了,我不能再猶豫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你知道,我愛你。
周恪
于蘭州
“他……又回了蘭州?”
江天曉愣愣看著屏幕。
“回蘭州去吧,”于朗頓了頓,看著遲洋說:“蘭州是你的家鄉,也許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