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寇非彼山寇,非一般山賊能比,而是多年來盤踞西疆的一群亂臣賊子。訓練有素,裝備齊全,與正規軍不相上下。
這群人早些年被元家軍剿滅過一批了,賊首狡詐,元氣大傷后將勢力七零八落地分開,打算謀得良機再起事。
此次朝廷西伐,西疆的主力軍全被征調到前線,地方軍力難免疏忽,賊軍認定此時正是起兵的好時機,拼拼湊湊聚攏人手,號稱有兩萬人的隊伍。
若在平時,這兩萬人的隊伍根本不夠看,只有挨打的份,可如今石城鎮附近只有一千人的駐軍,兩萬人對一千人,綽綽有余。
前哨來報,賊軍自吐谷渾繞道而來,離石城鎮只有兩日的腳程。
依賊軍的行軍路線看,或許還不到兩日,就會兵臨城下。
郡太守焦頭爛額,一連三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書房里人頭黑壓壓,該來的都來齊了。沒有人出聲,都等著郡太守拿主意。
郡太守逼急了干脆道:“干脆開了城門,讓城內百姓自行逃命……”
“不可!贝扌䲡煷驍嗨,聲音溫和卻極有威嚴:“此時讓百姓出城,半路就會遇上賊軍,無疑自投羅網。留在城內共同抗敵,尚有一線生機。”
郡太守雖膽小怕事,但在忠君愛國上還算稱職,生死存亡之際也沒想過投降,提出讓百姓出城逃生,也是沒法子的法子。
郡太守不怕丟命,怕的是丟了命還要擔上瀆職失守的罪名連累親族。見崔家郎君肯站出來說話,心里總算松口氣。二話不說,當即表示愿聽崔郎差遣。
崔玄暉沒有推辭,果斷接過郡太守的官印,各處分派調停,一一交代下去。
寶鸞在旁邊聽他吩咐差吏:“……讓城內每戶熬制米湯,務必在太陽落山前灑到城外溝壑,記住,一定要濃濃的米湯,城墻外一里內皆要灑遍!
不久,又聽他發號施令:“貼出告示,每家每戶必須準備好器具,凡是能發出聲響的都可以,家里無論男女老少,手邊必須要有至少一件器具,待賊軍攻城那日,聽候命令。”
官衙內所有調兵遣將的事都被他一人接手,忙得似陀螺,嗓子嘶啞近乎冒煙。突然一杯茶遞至手邊,見他沒有馬上接,直接遞至唇邊,小公主關切的目光看著他:“表哥,先歇歇。”
崔玄暉張嘴想說這樣不好,杯沿傾斜,甘甜的茶水汩汩潤濕他的唇,他的喉,她小心翼翼喂他喝了這杯茶,半點水漬都未灑出,還貼心地替他擦了擦嘴角,動作輕柔。
崔玄暉欲言又止,手中的筆也慢了下來。寶鸞端詳了一會,不敢打擾他,悄悄退了出去,回來時手里多一盤蜜餞。
表哥愛吃甜,以前還時常打著她在崔府做客的名義讓廚房準備許多甜食,其實一大半都是他自己吃的。
她想讓他吃點東西,但他忙得不可開交,看架勢也是不愿意騰出時間進食的。那就由她照顧好了,就像小時候表哥照顧她喂她進食那樣。
崔玄暉伏案書寫,目光明明不在她身上,不等她走到身側,一只手伸過去接過瓷盤:“多謝!
寶鸞見他肯停下來吃東西,心里只有高興的份,趁機問:“表哥,為何要熬米湯,備器具?”
崔玄暉吃著蜜餞,這會子也不講究什么食不言寢不語了,說:“米湯放置一夜后,與馬尿的酸臭氣味相近,賊軍先是聞到濃臭的馬尿味,再聽見城內搗出的動靜聲勢浩大,誓必認為周圍早有援軍。如此一來,必會猶豫。我們也就能緩口氣多拖一拖等援軍了!
“若他們不上當呢?”寶鸞憂心道。
崔玄暉語氣肯定:“不會,他們一定會上當。此賊不往沙洲不往玉門,卻直沖關外城池,可見實力并不如他們自己宣稱的那樣有兩萬,我推測最多有一萬,一萬的兵力,絕不敢冒進,十拿十穩才會進攻。他們的目的是占據石城占地為王,且是出師第一仗只能勝不能敗,所以必會謹慎小心!
這會子說話的功夫,盤中蜜餞已掃滅大半。寶鸞盯著表哥吃東西,絲毫沒有察覺周圍多出的兩個侍女。
等她意識到的時候,身體早就先一步做出反應,匕首堪堪劃破侍女的袖子,差一點就要血濺當場。
“表哥!你別想把我偷偷送走!”寶鸞提高聲調,“若賊軍來襲唯有我安然無恙,叫世人知道我舍棄表哥舍棄滿城百姓獨自逃生,我有何顏面面對姑姑面對其他人?我雖貪生怕死,卻也不愿就此茍活。”
話說完,表哥沒出聲,大概是被她剛才露的那一手震到了。寶鸞便好心解惑:“我跟人學了幾招!
本來還想說,為了練殺人的功夫,天不亮就爬起來蹲馬步,練得可辛苦了,想讓表哥心疼心疼,到底忍住了。
不是時候,發脾氣哪能半路偏題?
于是她繼續生氣,并且加以威脅警告:“表哥,我有五百人馬,你只有十來人,制服不了我的。到時候你還得靠我呢,可別惹我生氣!
鼻子哼哼,往旁邊軟席圈腿一坐,不滿地瞪著表哥,活像個山霸王。
他深沉的目光攏著她,兩個人四目相對,最終表哥落敗,嘆口氣坐回去了。
等到室內往來的人少了,她環視周圍,確認短時間內不會有人進來,不敢關門窗,怕惹人懷疑——生死存亡之際,誰都不能相信。
她湊到唯一相信的表哥耳邊,輕聲說:“表哥,剛才我做戲呢,你別當真,我不是不走,等會我就走。”
崔玄暉被她的熱息噴得耳朵紅,斂聲道:“表哥不怪你,我母親那里,往后就托你替我多多敬孝了。”
“呸呸呸,不吉利的話不準說,姑姑那里得靠你自己敬孝,我這外八路的外甥女哪比得上你這親生的兒子。”
她聲音更小了,說:“等會你假裝迷暈了我強行送我走,五百女兵留下四百守城,一百人隨我同行,表哥你撐一撐,五日后我定能搬來援兵。”
崔玄暉不同意:“報信的人已派了出去,無需你走一趟!
寶鸞急道:“誰知道那報信的人能不能按時抵達安西都護府?就算他一刻不?祚R加鞭,到了安西府,憑他一個小小的差吏前去求助,安西府都護一定會派兵援助嗎?”
崔玄暉默然。
她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這批賊軍來得蹊蹺,且西疆向來魚龍混雜,尤以關外之地更甚,安西府都護他有所耳聞,這個人確實有點問題。他此次回京復命,特意繞道安西府,改行石城鎮,為的就是避開安西都護的勢力范圍。
寶鸞一眨不?粗l現表哥面上浮現一抹愧疚懊惱,他歉然地回望她,長睫毛籠著一雙黑寶石,雙肩似雪地里一截松柏枝葉打落。他從天上落到了地上,輕輕抓住她的手臂,道:“就按你說的辦,你現在就走!
不久,公主昏迷不醒被強行送走的消息不脛而走,官衙內一陣騷動,但很快被鎮壓。
城外十里往北地界,一行人簇擁著一輛馬車停在路邊。車內拖出兩個身強力壯的混血婢女,婢女被綁了起來丟到馬背上,一個嬌俏的女郎抱著兔子跳下車,立即就有人牽馬來。
寶鸞愛憐地摸了摸懷里藥暈的兔兒。那顆由表哥給她的糖丸,本不該起任何效果的。
袖中多出一份奏疏,寫的是關外藩鎮幾處官員這些年通敵的機密之事。
看來表哥這幾年不僅僅是游說西域十八國和東西突厥。他做的遠比這些多?蛇@份奏疏,怎能隨隨便便塞給她呢?
他自己的事得自己做,她才不要代勞。
往路旁走了幾步,寶鸞毫無眷戀地將伴隨數日的白兔丟進雜草堆。飛身上馬,夕陽西下,她看著遠處的石城鎮,嘟嘴呢喃:“表哥,你太小瞧我了!
清晨,天微微亮,日暉與黃沙籠罩著的安西城,吳都護徹夜笙歌后回到邸舍。才剛躺下,就被人叫醒:“都護,石城鎮那邊又來人了!
吳都護不耐煩:“昨晚那個不是殺了嗎?怎么又來一個?有完沒完,殺了殺了!
小吏急道:“這個有來頭,自稱是公主。”
吳都護猛地爬起來,人徹底清醒了:“人在哪呢?”
小吏道:“就在城外,好大的排場,說要都護您親自迎她才能入城。”
寶鸞早有準備,出城的時候就讓人抬了幾箱子儀仗物什。離石城鎮最近的駐軍地就是安西府,打定主意來安西府借兵時她就想好了,尋常差吏安西都護可能不放在眼里,殺了也能當逃兵解釋,所以要想借到兵,只能她這個公主來。
不管安西都護和此次賊軍進攻石城鎮的事有多少牽連,現下他既然穩坐安西城,說明他暫時投鼠忌器不會妄動。
寶鸞坐在臨時翻出來撐場面的八寶鑾車里,四周帷紗掀上去,身側隨侍婢女個個珠光寶氣,女兵們早就換了衣裙,充作嬌嬌侍兒伴隨左右。
吳都護站在城頭一看,城門下衣香鬢影,浩浩蕩蕩數百人前呼后擁,鑾車中公主錦衣華服,像只白鷺昂著腦袋,高貴不可冒犯。
吳都護不認識公主,但他認識好東西。那么多皇家之物,是真公主無疑了。
到了城門還不進,非要等人來迎,沒有半點快行趕路的風塵仆仆,大概是出外游玩,還不知道石城鎮的事。
他是清楚石城鎮有位公主下榻的,這位公主此時出現于此,不得不說運氣好。要是還待在石城鎮,可就不好說了。
吳都護特意等了一會,見底下公主儀仗絲毫沒有著急入城的意思,這才對左右說:“隨我速迎公主!
寶鸞心急火燎如坐針氈,好在她慣會裝相,面上沒有露出半分來。度秒如年之際,城門嘎吱一陣響聲,她總算見到了那位吳都護。
鑾車長驅直入,至官衙二門,吳都護領著屬官面見公主,虛與委蛇卑躬屈膝,卻連跪拜都不曾,堪堪彎低了腰,可見敷衍。
公主寒暄幾句,最后道:“都護辛苦了!
吳都護心想小公主還挺上道,口吻不由驕矜起來:“臣駐守邊關為國為民,何來辛苦一說。”
公主驀地笑一聲,像是被什么逗笑,吳都護肆無忌憚抬眼看過去,只見公主緩緩從席座上站起來,臉上笑意不再,她眼神俾睨,開口道:“來人,把他們給我綁了!”
話音落,嬌嬌侍女們把門一關,瞬時變出大刀長劍弓箭斧頭,揮刀霍霍,氣勢洶洶。
一個時辰后,寶鸞表情嫌棄,擦去濺到臉上的血漬,手里拿著從吳都護身上搜出的調兵虎符,對侍女說:“這個人臭死了,拖遠點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