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到醫生規定的三個月恢復時間，凡就堅持下地自己走路，因為再過二十天就是弟弟的婚禮了，他一定要精神抖擻的出現在婚禮上，不能給弟弟丟面子。其實凡還希望可以親眼見證弟弟的婚禮，那樣盛大的場景一生可能只有一次，錯過了真是可惜，但光明又是他恐懼的。

對凡來講，黑暗像個溫暖的殼子把自己罩在里面，而同時它又是廣闊、無邊無際的，待在里面既安全又自由。過往的叱咤商海，意氣風發絲毫未曾在他記憶里留下半點痕跡，凡對自己有一套認知，截然不同于身邊人的描繪，而正是這套認知讓他時常感到無法面對自己，只有黑暗能給他帶來安靜。

距離婚禮還有一個禮拜，這天早上媽媽打電話過來說風的準新娘已經回來，就是叫晴的那個女生，晚上會過來一起吃頓飯。這是條普普通通的消息，就是馬上就要成為親戚的一個陌生人要來家吃飯，凡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在此之前他從來沒過多打聽過晴的信息，就知道她比風小兩歲，好像是做培訓之類的工作，經常出差。

平時晚飯都是表姐做，今天媽媽特地早早跑過來親自做飯，聽著媽媽和表姐叮叮當當的在廚房忙活，凡能猜出來晴肯定是個好兒媳，心底生出幾分敬重，早早的就坐在餐桌邊等著。

菜一盤盤的端了上來，香氣撲鼻，最后一道蒸魚上來之后，一聲門響，應該是弟弟和弟媳回來了。

媽媽迎了上去，熱情的招呼“晴，你來啦！”，凡也從椅子上站起來，沖著大門的方向站直。

“阿姨，你好。”

“叫我媽媽多好啊，馬上就是一家人了。”

爸爸也和風他們一起回來，幾個人在門口寒暄著，換鞋子。

“阿姨，你好”這幾個字傳到凡的耳朵里，他有種異樣的感覺，這種帶著跳躍的音調好像敲在了鼓面上，借著彈力一下子打到了凡的心底，好奇怪，凡晃悠了一下。

“凡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就是還看不見，也什么都記不得了。”媽媽邊把晴往餐桌帶邊說。

“我是晴，你現在應該算是剛剛認識我。”

是晴的聲音，還是那個跳躍的聲調，這次離凡更近了，一下下的砸到他的身上，凡愣了一會，下意識的突口而出：

“這個聲音好像聽過。”

凡的聲音剛落，屋子里突然靜了下來，靜得很尷尬，凡意識到自己應該是說錯話了，怎么能什么都不記得了，單單記得弟弟女朋友的聲音呢，這非常不合理，凡快速的想出了一個解釋：

“你的聲音和我住院時候的一個護士很像。”

“是嘛，我的聲音比較大眾。”

大家又嘻嘻哈哈的，各自坐到凳子上。凡故作鎮定的一口一口的喝湯，晴的聲音讓他無法真正的鎮定下來，他知道這種場合不可能想明白為什么晴的聲音如此動人心魄，可疑問卻又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但心不在焉的凡并沒引起大家的注意。

這次聚餐主要是談論婚禮籌備的事情，風很開心，嗓門比平時更大了，凡時不時需要打醒精神插上一兩句嘴。

“哥，你也買套禮服去，我們到時候穿一樣的，估計都沒人認得出來哪個是新郎。”

“那怎么行。”凡使勁的擺手。“你才要穿禮服，我隨便了。”

“不能隨便，怎么說也得買身新西裝。”

這時候表姐說話了：“你不嫌棄的話明天我帶你去，我在金融街旁邊的洋服店干了差不多十年，眼光還不錯的喔。”

“好啊，兒子。”媽媽也跟著點頭。“明天我和你表姐帶你去買套禮服。”

“媽你別把我哥打扮成個鄉鎮企業家啊，你的品位看我爸就知道了。”風笑著說。

“去大牌的專賣店總可以吧？”

凡一直在旁邊說，隨便就可以了，隨便就可以了，不要太鋪張。

吃過飯后水果，弟弟和晴就先走了，爸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們總想盡力的多陪陪凡，用各種方式表明他們是有多么的愛他，可凡卻一心想他們快點走。

媽媽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凡說話，凡十分煩躁，站起來說我先回房了。

凡躺在床上，過了一會就聽到大門哐當一聲，爸媽應該走了，心里有些不忍，可自己實在煩躁得厲害，沒辦法再在父母面前保持鎮靜了。吃飯的時候他盡量不把記憶里的那個女生和晴聯系在一起，但現在，這段日子里所有記憶中與女生相遇的場景排山倒海般的撲向自己。

記憶中的女生沒張嘴說過話，也沒有機會看到她的樣子，每次都是一個背影，裙角下的一截腳踝或者倏地一個轉身，盡管如此，他還是能大概勾勒出一副女子的外觀——長發，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不厚的一層皮下脂肪里呈現出形狀美好的肌肉線條，這是一位美麗的女子。

可她和晴有什么關系？晴的聲音，確切的說不是熟悉，而是敲打在心上，一陣陣的顫抖，就因為這樣使得自己抑制不住的產生兩者之間必然有關的聯想？

這么說，自己失憶之后忘記了所有一切，最愛自己的父母弟弟，可唯獨記住了弟弟的女朋友？

凡一想到這個就渾身雞皮疙瘩嘩嘩的往外冒，我以前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暗戀弟弟女友？真的光是暗戀，除此之外什么都沒干過？凡覺得自己惡心都要吐出來了。

晴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生呢？吃飯的時候她很少開口，但感覺她又不像是不愛說話的人，因為當她說話時，聲調很高，節奏快，吐字清晰，覺得應該是個十分爽朗的人。難道是因為自己說她的聲音很熟悉讓她反感所以不說話了嗎？如果是這樣，以前自己怕是挺不招她喜歡的吧？

唉！凡嘆了口氣。

這時候表姐端著杯牛奶敲門，問凡要不要喝？凡本來想拒絕，但轉念一想還是說拿來吧，表姐進來把牛奶放到了床頭柜上。

“霞姐，那個晴，就是我弟弟的女朋友，不是說她總在外出差嘛，是不是皮膚黑黑的啊？”

“沒有！”表姐否定的很堅決。“挺白凈的，長得特別好看。”

“是嘛……我是一點都不記得了，她是長頭發嗎？”

“不算特別長，也就到肩膀。”

“噢……”凡出了口氣，看來不是記憶里的那個。

凡覺得可以擺脫那個糟糕的念頭了，假如是真的話，自己簡直禽獸不如。

第二天凡跟著表姐和媽媽出去逛街買禮服，凡雖然看不見，但走路總是要挺直腰板，旁人看起來絕對不像個彎腰弓背生怕摔倒的盲人。逛了好幾個地方都沒定下來，不是媽媽不滿意就是表姐不滿意，凡就在旁邊聽著，隨便她們兩個擺弄自己。

不知道這個是第幾家了，給凡打領結的女孩輕聲說：

“我見過你。”

“噢？什么時候？”

“大概三個多月前吧，你和一個女孩過來逛過。”

“這么久你都能記得啊？”

“當然，你長得這么帥。”

“是嘛……”凡被夸獎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肯定了，和你一起的女孩也很漂亮，頭發又黑又長，你們好像說要結婚了。”

“頭發很長？”

“是啊，差不多到腰這里。”女孩用手比劃著，她還不知道凡看不見。

“如果要結婚了的話，那個不是我，是我弟弟，我們是雙胞胎。”

“啊？”女孩發出驚訝的聲音。“那你們長得可真像啊。”

原來晴真的是長頭發，至少在自己沒有失憶之前是長發。凡突然覺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當女孩說“你們好像說要結婚了”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到了嫉妒。

這時候媽媽和表姐又挑了兩件西裝想讓凡試試，凡說不試了，就要身上這套，女孩看到要做成一筆不小的生意，高興的拉著凡到鏡子前，你自己來看看，簡直從來沒見過這么帥的男生喔。

“我是盲人，看不見的。”凡淡淡的回答。

女孩捂住了嘴，瞪大眼睛看著面容俊美的凡，無比驚訝。

回家路上凡一聲不吭，心里特別的酸，如果說昨晚是愧疚，那么現在是實打實的嫉妒。他不想再去念及同胞之情，在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成雙成對的情侶互相傳遞著溫暖，而自己只有在黑暗中孤獨著，理性的大門敞開已久，是時候把它關上了。

拋開了顧慮，凡可以肆無忌憚的思念晴，她的聲音她的長發她的肌膚，幻想著撫摸它們時的感受，幻想著把這具美麗的軀體壓在身下時的激情，然后告訴自己，周仲凡，你就是生活在暗無天日的溝渠里的一只老鼠。

婚禮過后，弟弟和弟妹去了歐洲度蜜月，凡每天中午飯后依舊下樓溜達，有時候表姐沒事也會陪著他一起逛，說吃飽了走走可以減肥。這天她和凡說，最近好像沒有人監視我們了，想想應該有陣子了，凡說是嘛，無所謂啊，人多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