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忐忑不安的坐在椅子上,心嘭嘭嘭的猛跳,震動的波紋一直延伸到手指頭,可以看到他的大拇指在不停地抽動。
椅子邊站著個年輕醫生,正在一圈一圈的展開纏在他眼睛上面的紗布,隨著醫生撕開膠布凡感覺到了久違的光亮,突如其來的狂喜讓他的心跳驟然停止——終于可以重見光明了啊!
凡努力抑制住抖動,鼓起勇氣慢慢睜開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的凡被涌到眼前的雜亂景象震得往后縮了一下,醫生拍了拍凡的肩膀安撫他,然后在他眼前伸出兩個手指頭。
“這是幾個手指?”
“兩個!”凡回答得絲毫沒有遲疑。
話音剛落病房里響起一陣歡呼聲,凡下意識的歪著腦袋仔細辨識這套聲音組合的來源,最左邊的聲音應該來自媽媽,往右數過去分別是爸爸,弟弟和弟媳婦。
可當他把目光聚焦到堆在眼前的幾張面孔上,卻一個都不認識,最左邊的這位中年婦女,五十多歲的樣子,略胖,整齊的短發別在耳朵后面,渾身散發著母愛的光芒,她發出的聲音是自己熟悉了一年的媽媽的聲音,這個聲音在失明和失憶的一年多里給了他無盡的溫暖,可這副柔和的面孔卻相當的陌生,看著她炙熱的目光,還有其他幾個人的,全都像釘子一樣扎在自己身上,一陣陣難以忍受的煩躁涌了上來。
手術之前,凡曾有過設想,等自己可以用眼睛去識別這個世界時,爸爸媽媽,弟弟弟媳,加上剛出世的小侄子,也許能構建出一個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不管當初曾經有過什么樣的喜怒哀樂他都愿意承受。
現實是眼前這幾個親人,自己最親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凡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一年前的一個午后,凡像是從夢中醒來,大腦糊涂且混沌,他睜大眼睛向四周看,可不管如何努力眼前始終一片暗黑。
凡從來沒在這么黑的環境里待過,四周像用墨汁涂了厚厚的一層,黑的令人焦慮不安。
難道是夜深?凡暗自思索,可就算晚上也會有些許光亮,月光,街燈,整晚亮著的霓虹燈招牌,只要是人類居住的地方,躲得過月光,躲不過街燈,躲過了街燈,還有夜行中車輛的前燈一閃而過,怎么可能是這種讓人絕望的黑暗。這時候的感覺,就像身處一個不屬于人類的地方,比如下水道里的老鼠,泥土里冬眠的青蛙熟悉所的那種黑暗。
大概是在夢里吧?凡使勁動了下胳膊和腿,還想把頭抬起來,瞬間一陣劇痛在身體各處爆炸。
“啊!”
凡慘叫了一聲。
不像是做夢,痛的實在太真實了!但也說不清哪里痛,黑暗帶來的困惑讓他沒辦法分辨疼痛到底來自身體哪個部位。凡不敢再動,等到痛感慢慢減輕,像是激光槍把射出去的光線收回來一樣,最后疼痛集中在膝蓋的地方。
為什么腿會這么痛?我這是在哪里?
凡正思索著,一陣腳步聲響起,伴隨著一個興奮的女聲。
“他醒了!他醒了!”
很快又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周圍好像一下子變得喧囂起來。
凡很想看清楚自己在哪里,把頭轉向腳步聲的方向,使勁的看啊,看啊,用盡力氣想穿透面前的黑暗,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是徒勞。
“為什么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見。”
凡朝著腳步聲問道。
腳步停止在自己側邊,隨著一個男中音響起。
“我來看看。”
凡能感覺到有熱氣噴到自己臉上,應該離自己很近,他想伸手摸一下那人是不是真實的,到現在他還無法理解為什么四周是嘈雜的,有腳步聲,幾個人走向自己,其中一個正在近距離的觀察自己,而自己卻什么都看不到。
一只有力的手按住自己。
“別動,你正在打吊針,別把針頭弄掉了。”
“我怎么了?為什么要打吊針?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凡變得越來越焦慮,惶恐,自己像被困在一個無形的容器里面,看不到外面,但外面的人是自由的,可隨意對自己做任何想做的事。
“我是你的主治醫師,你被車撞了,右腿骨折,但問題不大,好了之后跟正常人一樣。”醫生拍了拍凡的肩膀。“瞳孔對光線有反應,可能是暫時性失明,有人車禍后會發生短暫失明,別擔心,等會再做個檢查看看。”
主治醫師?被車撞?暫時性失明?凡一下子沒辦法把身邊男人說的這些詞連成一句自己能理解的話。
一般來講,如果一個人聽說自己腿斷了,眼睛失明,絕對是很糟糕的事情,醒來知道的時候保準嚇一大跳,但凡感覺倒是沒那么壞,也許是剛才黑暗帶給自己的恐懼太強烈,影響了他的理解力。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就是覺得好黑。”
“下午我會安排給你做個眼部檢查。你先休息,等會有護士回來給你做個登記。”
“什么登記?”
這回沒人回答,只聽到腳步聲響起,一聲門響之后,周圍又安靜下來。凡仔細回憶那個男人說的話,主治醫師,被車撞,右腿骨折,短暫失明,他的意思應該是說他是主治醫師,自己遇到車禍,被撞斷腿了眼睛短暫失明?大概是這樣吧,等會可能就能看到了,可為什么一點記憶都沒有呢?這時候門聲響起,隨著輕輕的腳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自己旁邊。
“嗨!我是來給你做個住院登記的。請問您叫什么名字?”
這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女聲,應該長得很漂亮吧?凡心里想。短發,白皙,臉圓圓的,大概是這個樣子。
護士等了幾秒鐘,見凡一聲不吭,就又問了一句:
“您叫什么名字啊?”
“我的名字?”凡被這個問題難住了,皺著眉頭思考。“我的名字……”
凡一直在默念“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感覺我的名字后面緊跟著就是自己的名字,屬于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每次名字到了嘴邊,都會莫名其妙的滑走,出溜一下跑到別處,等快要追到的時候,它又毫無痕跡的滑到更遠的地方。
這不應該是個難題啊?凡迷惑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小護士用了很夸張的疑問句,幾乎每個字都是用的上升的語調。
“其實我是知道的,就是怎么都想不起來。”
“那你知道你住在哪里?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嗎?”
“我住在……”
凡停了下來,嘴一直微張著,看來這個問題同樣令他迷惑,想了一會他放棄了努力。
“想不起來了。”
凡覺得突然世界變得復雜起來,亂七八糟的,所有的問題都變成了解決不了的難題,一股腦的涌過來。他迷茫了,比剛才黑暗帶給他的慌亂更難以忍受。
“這樣……那你能想起些什么呢?關于你家人什么的,你送進來的時候身上什么可以表明身份的證件都沒有。”
護士很溫柔也很有耐心,但凡已經開始反感提問,每個問題都會加重他的混亂。
“我什么都不知道,別問我了好嗎?”
“可是我需要為您做信息登記……”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家人,我也很想知道,你能告訴我嗎?”
凡的語氣已經十分的不耐煩,把腦袋扭向另一邊。護士見過各種狂躁的病人,對凡的無理并不在意,只是輕輕地和凡說,那你休息,等想起來再登記。
凡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把頭又轉向護士。
“這里是醫院?”
“是啊。”
“噢,可是你怎么證明這里是醫院?”
護士聽他這么問,愣了一下。
“這里就是醫院,我該怎么向你證明?”
“嗯,我也覺得我現在應該在醫院里,腿疼,動不了,還有個主治醫師,可是又覺得不是,我很有可能是在做夢。真的,特別像在做夢。”
護士看著凡邊說話邊很肯定的點頭,想了下,試探著說:
“不是做夢,我覺得你應該是失憶了。”
“對!是的!”凡還是很肯定的點頭。“做夢……做夢啊……夢里面的東西大多都記不住的……我想問你一下,這里是醫院嗎?”
“對,你現在在醫院里,你受傷了,先休息吧,我出去了。”
護士可以肯定凡失憶了,安撫了一下凡,然后轉頭輕輕的走出門。
下午醫生給凡做了眼部的檢查,視神經損傷,復明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醫生不會給打包票。凡這時候對眼睛的問題不是很上心,不像剛剛醒來時對黑暗那樣惶恐,時不時就問護士自己現在在哪里,一遍遍的問,護士回答他之后,他每次都像是恍然大悟一樣,噢!我在醫院啊!護士給他拿飯來吃,他會突然憤怒,說我這樣的人還需要吃飯嗎?不然就安靜的躺著,醫生查房問他腿怎么樣了,他會很認真的回答,條理清晰,像是他在正寫一篇學術論文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