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程軍很討厭和客人說話的，許多客人從語調(diào)上從神態(tài)上總透出一種不屑來。每到這個時候，程軍就感到自己受到了污辱，雖然沒有聽到任何和污辱有關(guān)的語言，但那種污辱是顯而易見的。
的確，這里雖然不是什么有名的理發(fā)店，但畢竟開在鬧市區(qū)，來這里理發(fā)的人身份都不低，最次的恐怕也是一個白領(lǐng)階層，而自己只不過是一名普通的理發(fā)師，與這店里所有的人都一樣，無非是從農(nóng)村來到這個城市里的打工仔，一個月掙得甚至根本不到這些客人一次做頭的花費，所以在這個有錢就是爺?shù)纳鐣铮床黄鹱约阂彩鞘终５摹?
誰讓自己只學會了這門古時稱為下九流的手藝，誰讓自己沒有半點文化，沒有機會去坐一坐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而只能呆在這里，白天看著店里被燈光映照的名星畫像，夜里只能倦在四個人的地下室中，吃的還幾乎見不到肉。
程軍并沒有覺得這個社會如何地不公平，因為他相信這是年輕時必須付出的結(jié)果，自己就是這個命，就應(yīng)該從事伺侯人的工作。程軍雖然這么想，但他卻不是一個遲頓的人，所以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那種顯而易見的污辱，不能見客人嘴角掠過的那一絲輕蔑，或者客人用驚訝的眼神作為自己不知道某件事情的回報。
見到這樣的客人，程軍真想扔下工具，轉(zhuǎn)身就走。但那是不可能的，為了掙錢，程軍必須忍下去。
就象今天上午看到的那個漂亮女人一樣。那個女人的確漂亮，無論從身材還是長相上看，絕對都不次于這個店里張貼的那些海報。這個女人大概就住在附近，所以這已經(jīng)不是她第一次來了，每一次她都讓程軍來為她服務(wù)，原因只有一個，因為程軍是這個店里手藝最好的，首席理發(fā)師。
但每一次，程軍似乎都不太開心，仿佛自己真的受到了污辱一樣。他無法說清是不是自己過于敏感了，還是由于這個女人的漂亮與氣質(zhì)令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即便是從對面的鏡子中窺視一下這個女人的臉龐都象犯了多么大的罪過一般。
程軍承認，自己在這個高傲的女人面前只能顯現(xiàn)出卑微。
鑒于這個原因，程軍與這個女人說話其實很少的，他怕自己言多語失，更怕那種受到污辱的感覺會十分強烈的刺激著他。但今天是怎么了，難道今天自己與這個女人真的說了很多話嗎？
程軍不敢想像，他覺得小工是在逗他，因為他根本想不起與那個漂亮女人所談?wù)摰娜魏蝺?nèi)容，甚至那番談話到底存在與否，那個漂亮的女人是否真的來到，程軍都不能肯定。
這是怎么了，程軍突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真實的一個上午怎么會突然消失呢？難道在吃飯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
程軍有些疑惑不解。他只好又問道那個小工，小工是不足18歲的女孩子，吃得少正準備洗碗去，程軍卻問道：“我們都說什么了，你聽到了嗎？”
小工的嘴角竟然同樣地掛起了一絲譏笑，說道：“我怎么知道，不過肯定都是一些廢話，咱們和客人之間還能說什么呀。”說著，小工跳著走開了。
程軍點了點頭，的確，與客人聊天的時候，廢話占了絕大多數(shù)。
在第七杯水下肚的時候，程軍的飯終于吃完了。但他卻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直到另一名小工跑過來告訴他有客人的時候，他才慢慢地站了起來。
上午所說的不全是廢話，程軍這樣想著，好象有一句極其重要的話，但那話到底是什么呢？
程軍真的有些迷糊了，仿佛這個上午是自己的替身在店里給別人做頭似的，那么，真正的自我又去了什么地方呢？
那句極其重要的話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那個漂亮女士對自己說的呢？還是另外兩個客人？
程軍想起了上午接待過的另外兩個客人，都是男人，都是剪頭，但他們被剪成什么樣子了呢？分頭？寸頭？還是光頭？
程軍竟然也想不起來了，這兩個人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樣子自然也從程軍的記憶中很快地消失掉了。
帶著疑問，程軍立即投入到了下午的工作之中。
下午的時光過得很快，店里的客人也如平常一樣多，剃頭的，剪頭的，燙發(fā)的與染發(fā)的，店里充滿了生意火爆的盛景。
老板抽了時間來到店里轉(zhuǎn)了一圈，算是視查工作，然后便帶著滿意的笑容離開了。
程軍一直沒有停下來，經(jīng)手的客人一個接著一個，大概他的名氣早已在外了，所以許多顧客都點名要他來做頭，這可把他忙得夠嗆，兩只胳膊也許抬得時間太長了，都有些酸累的感覺，真有心休息一下，但那顯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只好一邊忙著在擺弄顧客的頭發(fā)，一邊忙著與顧客貧上兩句。
但程軍感到今天有些不對勁，與顧客閑談的時候，他時常走神，以至于顧客說的許多話自己卻根本無法反應(yīng)過來。注意力為什么會這么不集中？程軍也在思考著這個問題。但好在這些顧客也沒有怪罪的意思，只是有一搭無一搭的與程軍閑聊，所以對于程軍的反應(yīng)也并不太在意，只要頭發(fā)做好了，其它的都無所謂。
到了下午五點多鐘的時候，店里的客人少了一些，每天這個時候的情形都是這樣的，然后再過一個小時，理發(fā)店將又會迎來一個高峰，那是一群上班族來理發(fā)的時間。
趁這個工夫，程軍給一位女士剛剛盤完頭，立即到店后頭方便了一下，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一名小工迎了上來：“程哥，王老板來了，叫你呢！”
程軍皺了一下眉頭，這個王老板就住在附近，經(jīng)常光顧店里，應(yīng)該說是店里的老顧客了，但這個人事很多，一頭本來就不長的頭發(fā)，卻每周都要修上一次，而且每修一次都會歷時一個多小時。
沒有一個男人會象他那樣的，不知為什么，這個王老板總是對自己的發(fā)型不滿意，所以即便給他剪得再好，他也總要沖著鏡子橫豎挑出一些毛病來。更可怕的是，這個王老板好象認準了程軍似的，無論程軍有多忙，每一次光顧還都找他。
對于這樣的老顧客，程軍還是希望沒有的好，頭型長得不好，再好的發(fā)型也好看不到哪去。
看到程軍走來了，王老板坐在一張候客的椅子里說道：“怎么樣，小兄弟，忙嗎？”
程軍急忙將自己厭惡的表情藏了起來，取得代之的自然是一幅恭維的樣子，雖然有些僵硬，但基本上還是可以令人信服的。
程軍笑道：“不忙不忙，您來了能忙嗎？”
王老板一張肥臉上堆起了笑容：“那就好，我還怕人多呢，來，給我修一下吧。”
程軍點了點頭，把王老板讓到了理發(fā)椅上：“照舊？”
王老板看了看對面鏡子里的自己，滿意地點了點頭：“照舊。”
給王老板修發(fā)得加著一百二十個小心，所以程軍右手中剪子運動得很慢，左手里的木梳則格外細心地比劃著。
其實王老板的頭發(fā)由于每周都要進行一次修剪，所以工作量并不很大，但即便這樣，程軍還是足足地修了半個小時的時間，不知為什么，在這段時間里，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有些抖動，于是，他想極力地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盡量地去放松，但沒有想到這樣一來手抖得更加厲害了。
難道今天有些累了？程軍暗自思忖著。
“跟你說話呢？”王老板坐在那里說道。
程軍愣了一下，他實在沒有聽清王老板在問什么。
王老板似乎有些不滿意，說道：“我問你想不想換個活兒？”
程軍有些愣了，換工作，他做夢都想換，但除了理發(fā)，自己還會干什么呢？于是他笑了笑：“王老板開玩笑了，我能做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