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

白露順著谷雨的目光看了過去，果然在家門口看見了拄著拐的年子貴。

他的狀態看起來倒是比半年前好多了。

只是，拄著拐杖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在他身邊扶著他的，則是他的妻子周氏。

周氏比以前更瘦了。

空蕩蕩的衣服掛在身上，讓人不由得擔心她會不會被風吹走。

跟在二人身后的，是他們的女兒寒霜。

小姑娘比以前長高了，不過，眼神卻是比從前更加冷了。

看著這一家三口，白露的心里涌出了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前世，她也前在意外中失去了雙腿，所以，當她第一眼看見年子貴的時候，其實是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感覺的。

與此同時，年子貴公然對抗父母，保護自己妻女的行為，也很讓白露欽佩。

可是，這些都不能掩蓋年子貴欠錢不還，并用家里的房契抵債的事實。

白露可沒有忘記，就因為年子貴借了萬家的高利貸，她娘險些難產，一失兩命的事情。

雖然最后有驚無險，可她還是沒有辦法原諒他們。

而年子富和林氏顯然也沒有想到年子貴和周氏會忽然出現，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子貴，你……”年子富張了張嘴，卻是無話可說。

在年子富的心里，自己的這個弟弟一直都是他的驕傲。

可以說，年家四兄弟里，他和年子貴的感情是最好的。

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年子貴竟然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要說，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年子富對年子貴，是真的失望了。

“三哥。”年子貴看出了年子富眼中的疏離，眼里閃過了一抹不安。

他想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扔了拐杖，半跪半躺地摔了下去。

“子貴，你這是做什么？”年子富對這里弟弟，到底還是狠不下心，“你先起來，有什么話起來再說。”

“不，三哥，你先聽我說完……”年子貴固執地不肯起來。

周氏見狀，便也跟著一起跪了下去。

寒霜倒是沒有動彈，本就冰冰冷冷的眼睛里又多了一份警惕。

年子富見年子貴不肯起來，也就只好任他把話說完。

他從年子貴的口中得知，當初，他之所以會找萬三千借高利貸，不過是為了解燃眉之急罷了。

他以為，一個月的時間，完全可以湊到一百兩銀子，卻沒想到他從前的那些合作伙伴在得知他的近況之后，竟然都翻臉不認人了。

沒辦法，他只好帶著妻女躲了起來。

他以為，萬三千最多會去威脅威脅年老爺子，卻沒想到竟然因著此事，林氏竟險些流產。

“大哥，我發誓，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害三嫂。如果我早知道會發生后來那樣的事情，我就算是被那些債主打死，也不會躲起來的啊。”年子貴說著說著，竟忍不住哭了起來。

周氏想要去勸年子貴，可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好也痛哭流涕地和年子貴一起向年子富一家道歉。

“子貴，子貴媳婦兒，你們起來、快起來啊。”年子富想要把年子貴扶起來，可年子貴卻固執地不愿意起來。

最終，還是林氏、文洋他們一起動手，才將年子貴從地上扶了起來。

年子貴起來以后，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他慢慢地將重心移向了左半邊的身子，借此騰出右手，從懷里掏出了一個荷包，“三哥，這是我這些天賺的錢，算是我賠罪的心意。錢不多，還請三哥不要嫌棄。”

“子貴，你這是干什么？這錢我不能要。”年子富將荷包推了回去，任憑年子貴再說什么，都不接話了。

年子貴知道他的這個三哥雖然看起來軟弱善良，但性子卻是極倔的，便也不再強求了。

“三哥，”年子貴嘆了口氣，“既然你不愿意收，那我也不強求了。這時候也不早了，我就帶著水仙她們先回去了，日后若是有機會，我再來看你。”

說完，年子貴便拄著拐杖吃力地轉過了身子。

周氏和寒霜則是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年子貴。

看著三人步伐闌珊的樣子，即便是白露，鼻子里也涌過了一絲酸酸的感覺。

“子貴，子貴媳婦兒，”林氏見大家不說話，忙沖著年子貴喊道，“你們大老遠的來這一趟，只怕還沒吃飯呢吧？剛好我家里還有些飯菜，你們要是不嫌棄的話，就留下來吃頓飯吧。”

“三嫂……”年子貴回頭，聲音有些哽咽。

人人都說長嫂如母，年子貴的長嫂去世的早，二嫂又是個自私自利的性子，說到底，也就只有林氏，才讓年子貴感受到了即便是在年老太太的身上都沒有感受過的溫情。

“來都來了，怎么也得吃個飯再走的。”林氏不太習慣被別人這么看著，趕忙垂下了眼眸。

年子貴也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太過失態，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半晌，周氏才開口道，“三嫂，你不怪我們么？”

當初，是周氏提議要出去躲一躲的。

即便方才年子貴攬過了所有的責任，可周氏依然沒辦法原諒自己。

“事情都過去了。你們還提這些干嘛。”林氏拉著周氏的手，笑著道，“而且，小滿現在也已經平安出生了。他雖然早產，但身子還算堅實，我又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看著林氏臉上洋溢著的笑容，白露忽然有些晃神。

她不禁在想，人人都說林氏最大的優點是溫順賢良，可在她看來，林氏真正閃光的地方其實是她的知足。

因為知足，她才懂得感恩，懂得珍惜，懂得用善良和寬容去面對生活中一切的磨難。

而周氏聽了林氏這話，眼中則閃過了一抹好奇，“小滿？”

“瞧我這記性，你應該還沒有見過小滿呢吧。”林氏拍了拍腦袋，拉著周氏就往里屋去了，“走走走，我帶你去看看你侄兒。你別說，人家都說外甥像舅，可我倒覺得咱家小滿和他四叔有點兒像呢！”

“真的么？”被林氏這么一說，周氏更加好奇了。

不得不說，孩子，真的是當娘了的女子之間，最大的話題。

當下，這兩人都將自己的夫君拋之腦后，手拉手去屋里看小滿了。

年子富和年子貴這兩個被娘子拋棄了的男人只能相視一笑，無奈地跟在了二人的身后。

“子貴，你慢點兒啊。”年子富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年子貴。

“哎！”年子貴應了一聲。

看著身邊的年子富，他仿佛想到了自己小時候因為調皮而從樹上跌下來時，年子富焦急而又擔憂的樣子。

眼眶，忽然又紅了起來。

……

“寒霜妹妹，我們也進去吧。”谷雨見寒霜一直站在門口不動，便想上前拉她。

可寒霜卻是后退了兩步，冷冰冰的臉上寫滿了疏離。

谷雨看著寒霜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面上訕訕的。

“姐，我都快餓死了，我們趕快進去吧。”白露拉著谷雨就往家里走。

中午，她還沒有來得及吃上兩口飯，就被許氏給叫走了，這會子，她的肚子餓的“咕咕”直叫，她可沒功夫看一個八歲的女娃在自己面前瞎矯情。

“可是……”谷雨看了一眼寒霜，顯然是不放心她。

“有什么好可是的。她不愿意進我們家們，難不成我們還要求她不成？”白露不以為然地說道。

“白露。”谷雨暗暗地擰了白露一下，頗有些不贊成她的意思。

“哎呀，姐，你擰我干什么啊。”白露將胳膊從谷雨的胳膊中抽了出來，揚聲道，“有些人啊，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還端著大小姐的架子呢。也不知等會兒爺奶飯后來這里消食兒的時候，會不會把某些人賣去酒樓里當花魁呢！”

聞言，寒霜那冷冰冰的臉上方才有了一絲驚慌的表情。

不過，這驚慌一閃而過，轉而又恢復了一臉疏離的樣子。

白露暗笑，這小丫頭，還挺能裝。

不過想想，她當年因為車禍而失去雙腿的時候，似乎和寒霜現在的表現差不多。

一夜之間，從天上墜入地獄，這種巨變，是任何人都無法一下子接受的。

而比接受這一切更可怕的是，她們會理所應當地覺得這世界上的人都會嘲笑自己。

當年的白露是，如今的寒霜也是。

白露理解寒霜，卻不能任由她這樣下去。

她怕，怕寒霜會成為另一個自己。

怕她會盲目地投入到愛情之中，即便身陷囹圄，也難以自知。

白露明白，雖然失去雙腿的人是她的父親年子貴，可在年子貴失去雙腿的同時，寒霜也失去了自己所有的驕傲。

所以，她只能把自己包裹起來，不向任何人吐露自己的心事。

她以為，這樣就不會受傷。

卻不想，當自己以為的鎧甲被撕開的那一瞬間，傷口，會有多疼！

“白露，你別嚇寒霜妹妹！”谷雨瞪了白露一眼。

年老太太和年老爺子根本就沒有飯后消食的習慣，即便有，他們也不會自找沒趣地跑來他們家門口散步的，又怎會在這里把寒霜給抓走呢。

“誰說我嚇她了？”白露回頭看了寒霜一眼，“喂，你還不進來，是真的想被爺奶抓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