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面魔看著一望無邊的云霧漸漸朝著腳步聲聚攏，心下了然：“果然半生亭的店主就是那該死的維焱。”

　　他不緊不慢地跟上前去，但始終沒有踏入云霧一寸，而是小心翼翼地沿著邊緣打探。但盡管如此，他還是明顯地感覺到了從云霧里傳來的熱量，那些熱量像微風一樣拂過他的衣擺，然后發出滋滋的聲響，把他的衣擺燒成焦炭。

　　他低下頭若有所思道看著自己的黑衣，然后雙指輕輕一彎，換回了他的天帝戰袍。而這一次，盡管熱量依舊沒有減弱，但他的衣物終于是沒有被燃燒了。

　　“嘶，”天帝輕輕嘆了口氣，煞有其事地思考著，“這么區別對待，那被你選中的魔尊一身魔氣，豈不是要灰飛煙滅了？”

　　……

　　言汐氣喘吁吁地回看了一眼瘋狂的火焰，感覺自己下一刻就要灰飛煙滅了！

　　這個想法一出，她果然就很不幸地上演了一出左腳拌右腳的好戲，撲通一聲毫不客氣地撲倒在地，手腕和膝蓋在沖擊之下摩擦出血，頓時在這空洞的世界里散發出腥甜的氣味。

　　但她沒辦法顧及了，千算萬算沒算到大功未成，居然先被混沌折騰了這么一番。眼見離她最近的那團火焰一頭栽進她的手臂，燒焦的味道立刻傳來，她身上的衣物頑強地掙扎著，留下滾燙的黑煙。

　　言汐立刻亂七八糟地嚎叫一通，手忙腳亂地召喚出體內的冰霜琉璃，企圖頑強地對抗那些鋪天蓋地的密密麻麻的火焰。

　　片刻后，她還是發現自己太天真了，自己這種不靠譜的法術是抵擋不住這樣的千軍萬馬的。

　　好半天，言汐瑟縮著脖子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只見方才那些氣勢洶洶的小火焰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只留下伸手不見五指的白霧。

　　言汐對此感到震驚不已，她若有所感地再次召喚體內的冰霜琉璃，卻驚訝地發現在自己那一大團的火焰里面蘊含著密密麻麻的小火焰。

　　“鉆……鉆到里面去了？”言汐眨巴著眼睛再端詳了片刻，喃喃道，“原來還真的是一樣的啊，那為啥感覺方才兇巴巴的。”

　　話音一落，一股熟悉的黃土氣息在她鼻尖縈繞。

　　言汐收回冰霜琉璃，輕輕地朝一方側頭，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誰在那里？”

　　沒有人回答。

　　言汐往前走了幾步之后終于失去了耐心，她閉了閉眼，然后十分不客氣地大聲道：“我不管你是人是神還是魔，也不在乎你刻意引起我的注意是意欲何為，但是我這人打心眼里喜歡跟人對著干。你若是在我耐心耗完之前對我說明白，我愿意好好配合你，但你若是惹惱了我，就算我阻止不了你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濃霧中先是安靜了一會兒，然后走出一名全身白色的老頭，若不仔細辨認，幾乎與濃霧融為一體。

　　言汐看不清對方的臉，但總覺得那人身上氣定神閑的氣場有些莫名的熟悉，仿佛他只是隨便散了散步，恰好走到了這里而已。

　　“你是誰？”

　　對方沒有立刻應答，言汐感覺到他應該是在打量著自己，她忽然從這打量的間隙里感受到來自對方的無形的壓力，于是想了想后乖巧地再問了一遍：“不知前輩尊姓大名？”

　　對方傳來一陣輕悶的笑聲，不急不緩道：“現在沒有名字了。”

　　言汐啞然了片刻----現在沒有名字，也就是說曾經有過。“那你曾經叫什么名字？”

　　“太久了，忘記了。”

　　“……”言汐艱難地吞了口唾沫，“那你是這混沌的主人嗎？”

　　“這天下……”對方頓了頓，“還沒人能做得到。”

　　言汐心里牽掛著關洱和言洲，本已經焦躁不安，但她本能地感覺到此人身份非同小可，又實在找不出什么理由來從這彬彬有禮的有問必答中發作脾氣，只好生硬地強制自己禮貌。

　　“你是什么身份？”

　　言汐等了好一會兒，對方完全沒有要回答她這個問題的意思，只好又換了個問題：“這混沌有什么用，為什么把所有人都引來了這里？”

　　“把你們引來的不是我，是半生亭的老店主。”對方很快就回答了她的問題，但依舊是緩慢而悠長的語調，“混沌是死亡之地，再聲名顯赫的天神，到了壽終正寢的那天，也都會魂歸混沌。進入這里的人相對于外面的人來說，你們就已經死了。在死人的世界里無論發生了什么，對外面都不會有任何影響。”

　　言汐心下了然，原來老店主費盡心思地把天帝引來這里，原來就是為了讓三界免于禍患，應該是不想讓三界再重蹈千年前神魔之戰的覆轍吧。

　　但……我們已經死了嗎？

　　她用力遙遙頭，強迫自己把這個想法從腦海里趕出去，現在重要的并不是我們相對于外界是死是活，而是在混沌中的我們相對于彼此是否還活著。

　　所以最重要的還是趕緊找到言洲和關洱他們。

　　但為何……

　　她問道：“那若是混沌里發生了什么，對老店主是不是會有什么影響？”

　　對方似是想到了什么難過的事情，輕輕嘆了口氣，才道：“他是從混沌里走出去的人，身體的一部分與混沌相連，若是混沌出了差錯……”

　　言汐靜靜地等著，但沒有等到后半句。其實這個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一定是老店主很重要的一部分留在了混沌里，可能是魂魄，可能是本體……但總歸是一旦混沌有損，他也會被牽連，甚至可能喪命。

　　或者也正是如此，身為與老店主的舊識，鏡妖才會在與老店主商量的時候就不同意把禍端引到混沌的吧。

　　“但是……”

　　在言汐以為對方不會再繼續說話時，他又開口了，“但是你們既然來了這里，神魂就已經歸為混沌了。所以如若你們在混沌中動手，讓混沌產生錯亂，你們自己的身體也會與混沌產生同樣的傷害。”

　　言汐輕輕地笑了笑：“也不知道無面魔知道了這個消息，會作何感想？”

　　多方沒有接話，只是安靜地等待著，似乎是在耐心地等著下一個問題。

　　“你……你為何會出現在此？”言汐往前走了幾步，試圖想要看清對方的面容，但她又不敢靠太近，只能看見模模糊糊的輪廓，“也是魂歸混沌的天神嗎？”

　　言汐聽到對方輕聲地笑了起來，緩緩地向她走近了幾步。她原以為對方有意要隱藏身份，卻發現對方似乎并無此意，而是出于某種特殊的原因不能直接告知，但又很期待著她能猜出他的身份。

　　“事實上是沒有的，但也沒有什么不同。我出現在這里，是想要把那些破碎在三界之外的冰霜琉璃帶來給你，或者對你會有些許用處。”

　　言汐點點頭，垂下眼皮看著自己胸口幽幽的藍光，一時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她抬起頭問道：“你知道言洲和關洱在哪里嗎，我很擔心他們。”

　　“當然知道。”對方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右邊的云霧，“朝這個方向一直走，你就會看到一個云霧繚繞的天界，然后你會遇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你要請他在這一路上多多照顧你。穿過天界，你就會看到一座冰城，你會在那里找到你說的關洱。

　　“接著穿過冰城，你會看到一條邊界村，邊界村的村民會知道言洲的去向，如果你運氣好或者他們會告訴你。如果他們沒有告訴你，你可以沿著邊界村一直往南走，走到一個叫做沅鎮的地方，他會在那里等你。”

　　言汐一開始認真地跟著他的話默念，可聽著聽著不自覺地就皺起眉頭。對方哪里是在為她指路，而是在準確無誤地向她傳達著另一個信息：我認識你，從一開始就認識你，一直到現在。

　　無論是天界、人間、魔界，他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言汐在這幾句話的間隙里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不是懼怕對方的能力，而是更加清楚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的身份，可能是她如何都想不到的。

　　“我是不是認識你的？”言汐的嗓音因為過度驚駭而顯得有些不穩，“我們見過的對嗎？”

　　“我喝了壺酒，自然就要替人辦事。”老人笑著捋了捋胡子，手上的動作帶起一陣小小的氣流，把他臉上的云霧輕輕卷起，“我回答了你這么多問題，日后你可得好好還了。”

　　言汐其實并不在乎如何還債，反正她兩手空空，要什么沒什么，頂多也就只能讓她干些體力活。

　　“那我再問一個，”言汐在這有問必答的氛圍里有些昏了頭，不自覺地想把這么久以來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都一股腦地問出來，找到答案。

　　“請說。”

　　“你既然能出現在這里，那你一定知道活著出去的方法……”

　　“知道，”老人還沒等她問完就答道，“到時候老店主自然會把你們帶出去的，無需你們操心。”

　　“哦……”言汐想著靠別人怎么靠譜，萬一有什么意外出了什么差錯怎么辦？但她雖然這么想著，可問出口的卻是：“那你怎么出去？”

　　“我轉身就能出去了。”對方顯然是很不屑于回答這個問題，但還好保持了彬彬有禮的形象，“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你是氣運神嗎？”

　　“……”對方聽后沉默了片刻，問道，“為何如此猜測？”

　　這是對方第一次反問言汐，所以言汐似乎更加肯定了心里的想法，于是回答得很有信心：“你說你曾經有名字，現在沒有了。以前人們都把氣運神叫做絲緣天神，但后來人們就只知道氣運神是與天居來的天神，卻沒有人知道絲緣這個名字了。”

　　“就這樣？”

　　“我問你是不是魂歸混沌，你說事實上是沒有的，但也沒什么不同。”言汐分析道，“聽說維焱天帝在千年前把自己的神殿命名為絲焱神殿，其實就是絲緣和維焱的合名，說如果他離開了，氣運神也不能好過。但維焱天帝在千年前就消失了，連帶著他的神殿一起衰落，不復存在。那你說的與魂歸混沌并沒有什么不同，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言汐聽到對方又輕笑了一聲，“就這樣？”

　　“不，還有。”言汐朝著老人再走近幾步，漸漸地看清了對方的身形輪廓，“傳說氣運神無所不知，而你方才那段為我指路的話，字字句句都在暗示著這三界之中沒有什么事情是能逃過你的雙眼的。如若方才那些冰霜琉璃碎片真的是你從三界之外收集的，又能這么輕而易舉地就把我的行蹤如數家珍，又能不費力氣地從三界聞之色變的混沌中自由進出，除了你氣運神，還能有誰呢？”

　　言汐其實并不指望對方能對她的這一番推理作出任何回應，因為就算她說得再有條有理，終究也只是猜測而已。她根本沒有任何證據，也沒有任何能力可以試探或者證明對方就是氣運神。

　　這三界之中能力高強而又袖手天下的，大有人在。

　　誰知老人聽了之后，沉默了很久，竟然真的慈祥地向她走近，溫暖的手掌穩穩地落在她的肩頭。

　　言汐驚愕地盯著對方那張漸漸清晰的臉龐，白胡子白眉毛白頭發的全白外貌，與千年前她祖父帶著她路過天界時看到的絲緣神君完美重疊！

　　原來我千年前就已經見過了大名鼎鼎的氣運神！

　　言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目光慈祥的老人，悲傷、懷念、委屈、驚喜等等情緒在這一刻轟然涌出，她眼眶不受控制地氤氳起來。

　　“你祖父不讓我見你，”氣運神吧唧著嘴巴道，“但現在不是我要見你，是你要見我，所以我也不算毀約。”

　　氣運神這句話里的某些字眼似乎是言汐情緒的催化劑，她忽然覺得對方的白衣有些灼眼，竟然忍不住抓著這位無人敢見、無人敢碰的氣運神的袖子，就這么毫無防備地趴到他肩頭哭了起來。

　　悲傷又釋然。

　　“我祖父呢？”

　　“生死之外，無需掛念。”氣運神輕柔地拍著她的肩膀，像吼孩子般笑著道：“一直往右手邊走，穿過那些熊熊燃燒的火焰，你就會看到一片荒原和一片草原。在草原盡頭有一座雪山，雪山頂上有一塊封印石，言洲和關洱他們就在封印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