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蒼白的臉色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精心調養(yǎng)已經(jīng)恢復了不少,不再是之前那副灰白的面孔了。
蘇姚不動聲色地盯著無為的眼睛道:“能從魔尊的冰錐之下活下來的,你是唯一一個;能從他的血絲絞命中活過來的,卓惕也是唯一一個。”
“那我是要多謝桃妖你的夸獎嗎?”無為給每人倒上一杯清酒,沒有感情道。
“不必,”蘇姚笑著接過來喝了一口,“雖然活了下來,但是命已經(jīng)沒了的。”
執(zhí)文端酒杯的手輕微一頓,疑惑道:“傳聞說只要被魔尊任何一件法器所傷,那個傷口就永遠都不會愈合,只要他愿意,隨時都能讓傷口重新開裂,此話是真的?”
“難道還有假的啊?”
“……畢竟在他手下確實沒有人活著離開,自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執(zhí)文目光盯著手里的酒杯,語氣隨意。
蘇姚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揚眉瞟了一眼放在手邊的折扇道,“這扇子也是魔尊的。”
執(zhí)文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道用幻術遮擋的傷疤果然沒有消退。
無為若無其事地喝下一口清酒,認真地品嘗片刻后才緩緩開口:“蘇姚你這些年跟在魔尊身邊,豈不是滿身傷口?”
“對啊,”蘇姚無所謂地伸出自己的一條腿,上面還結著一層薄薄的冰霜,“不過我本體都在魔尊手上,能拿我命的,也就一個人……”
說著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改口道:“現(xiàn)在應該是兩個。”
無為對鬼扯沒有興趣,本來就不想同一個花言巧語沒一句真話的蘇姚打交道的他及時把談話拉回正軌。
“荒山你比我們都清楚,最值得探討的也就只有一個影魂而已。”無為道,“但是他或者原來并不是真正的影魂,或者說,有兩個影魂。”
蘇姚含著酒“嗯”了一聲,道:“這有什么奇怪的,就像妖,也不只有一個妖啊。”
“所以你到底是記不記得卷宗上寫了什么?”執(zhí)文不耐煩地問道,“要是不記得就不要故弄玄虛了,我忙得很,所有人都在催我找找找找!”
“我當時之所以會找到這一份卷宗,是因為當年邊界村有十來條性命死在一個影魂手上。”無為沒有理會身旁的兩道詫異的目光,繼續(xù)道,“當時鬼域還在日文的管轄之下,他又有些力不從心,這影魂在鬼節(jié)那天出逃,到了最近的邊界村抽奪生魂,企圖提升修為。”
“然后呢?”執(zhí)文問道。
“卷宗上寫的是他遇到了另一個魂靈或者是精怪,與他打了一場。有兩個凡人在那場打斗里面逃了出來,可是其中一個……”
無為皺著眉似乎在思考著不知該講不該講,卻見蘇姚干脆利落道:“當時其中一個是不是半生亭的不死?”
無為木訥地點點頭,似乎在不可置信蘇姚會知道,又似乎覺得知道也很正常。過了好一會兒在執(zhí)文的催促之下他才重新整理思路繼續(xù)道來。
“可巧,其中一個是不死,而另一個就是在邊界村里一家子每個人都活到130高齡的吳家人。”
“吳家人?”執(zhí)文無意識地重復著,似乎有一個人在她嘴邊呼之欲出,“那日在帝君殿審判的時候,我似乎聽到那位言汐小仙君對卓惕說了一句‘你姓吳’,這其中有什么關聯(lián)嗎?”
蘇姚輕微一哂。
……
影魂從血河的回憶里拔出,先是靜默地呆呆飄在空中,一言不發(fā)。
“總不會是貓妖救了你,然后……”言汐咬咬牙,道,“又殺了你?”
影魂遙遙頭表示否認:“他當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我和不死跑出去了很遠。但是不知為何,不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樣,對,一下子,突然間同瘋掉了一般往回跑,拼了命地攔住那個東西,抱著快死的黑貓就是不放手。”
“唉……”影魂嘆道,“我們幾個在那個東西眼里就同一只螞蟻差不多,先殺了誰都是一樣的。他看到不死抱著貓不肯放,就……就沖著我來,差點……差點把我殺了。”
“差點?”
“可笑吧?我當時真以為自己逃過了一命,可是我沒有想到的是,我還是死了。”影魂顫抖地苦笑著,沙啞的嗓音夾雜著無奈的哀傷氣息,如同寒風一般吹到言汐臉頰。
她立刻在這樣的悲哀之中串聯(lián)起來了一切,卓惕在天界的咄咄逼人,鬼木偶在幻境里的顛倒黑白,以及前不久半生亭一場泄露的鬼氣,都只是多年前那場陰差陽錯、造化弄人的后續(xù)罷了。
“你……其實你才是吳家人吧?你才是那個應當飛仙成神,在人人向往的天界自由穿行的……”言汐壓抑著涌上喉嚨的酸楚,平靜道,“吳卓惕?”
關洱把手輕輕搭在言汐肩膀,可言汐卻在這個微小的動作里感覺到一種支撐她無畏前行的勇氣和力量。
“蘇姚說過當時鬼域逃出過一個魂靈到邊界村,實際上那個魂靈雖然不是你,但是它確實也是一只影魂。就在他要殺死你和不死的時候,貓妖救了你們,可是貓妖卻也因此受傷喪失了那件事情的記憶。”
言汐逼迫自己鎮(zhèn)定,“可就是在那個時候,不死救了他,可是影魂卻在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了你的……可是就因為不死的這個舉動,讓那個影魂發(fā)現(xiàn)了你----真正的吳卓惕的仙格神魂,所以本來應當把你殺死的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他奪走了你的命,代替了你飛仙成神,而你卻成為了影魂。就在這樣的陰差陽錯里面,真正的影魂成了名震一方的西方武神,真正的西方武神卻成了鬼域荒山里的影魂。”
“對!我恨不死!恨貓妖!我恨他們所有人!如果不是不死,我就……就……”影魂激動的神情忽然一頓,諷刺地笑了一聲。
“就不會死嗎?”關洱淡淡道,“確定嗎?”
半晌,暴怒的影魂頓時泄氣,垂頭喪氣地不發(fā)一言。
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只不過任誰都無法接受從高高在上的仙神到被人踐踏的螻蟻這般的天壤之別,沒有陽光和雨露能讓他活下去,他便向著深淵與悔恨而生。
“一個月前鬼域動亂與邊界村鬼氣泄露,也與你有關了吧?”言汐道,“與你合作的是誰?”
“汐汐,”關洱輕聲道,“你怎么知道有人與他合作?”
“不是嗎?如果沒人合作,他一個在荒山的怎么會知道我和稀粥的行蹤,然后把哥哥你也引去邊界村?”
“哦……當時我就顧著找你了,看來還是蘇姚沒處理好,影魂逃出去了他都沒發(fā)現(xiàn)。”關洱認真道。
影魂像是釋然了一般笑道:“我在蘇姚身上留了個障眼法,他以為是追蹤的,就沒留意。再說他質問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從邊界村回來了。不過小仙君,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和貓妖,簡直一模一樣。”
那漫天的黑夜里走出來一具沒有肉體的骨架,對著她和言洲失望地怒吼,又不留余地地把自己出現(xiàn)的痕跡燒毀。
總會有人費勁一切,只為尋找一個答案。
“你還是沒有見到不死嗎?”
“沒有。”影魂長長呼出一口氣,滿身的無奈似乎能把荒山淹沒。
“那天在乾坤山時……”說起乾坤山,言汐不由得想起那一天里發(fā)生的無數(shù)變故,那場轟轟烈烈的打斗、山崩地裂的鬧劇、深不可測的人心都恍若隔世,回來后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這些天界眾仙神之間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似乎是不屑提起,又似乎是習以為常。
言汐穩(wěn)了穩(wěn)心神,讓自己摒棄那些雜亂的思緒:“那天在乾坤山,我看到無為的衣角似乎有一個骷髏手掌。那時候我就想起了當初在沅鎮(zhèn)向宅門前看到的滿地骷髏,那照如今這么看來,那個與你合作的人,就是無為了吧?”
影魂先是為眼前這個似乎不堪一擊的小仙君驚詫一瞬,忽而想起不久前蘇姚說的那句“你們招惹了魔尊的人”,又看到一直默默站在她身后的魔尊,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無為來找到我,跟我說不死真的不死,他生生世世都在輪回里。一直都在半生亭,讓我去帶著鬼木去到邊界村。說是不死身后有一個從不顯山漏水的人物,如果邊界村染上鬼氣,那個人一定不會袖手旁觀。所以只要逼他身后的人出手,不死也一定會出現(xiàn),替那個人收拾打理。”
“那個人……”
“他說的應當是半生亭的老店主,”關洱溫和道,“只是他出手絕對不是因為邊界村有沒有出事,而是其他的原因。”
“我也斷斷續(xù)續(xù)聽過一些半生亭的傳聞,無為想做什么我也并不在乎,我只是想見不死一面罷了,可是那個叫做半生亭的地方卻不是人人都能去。”
“不死……”言汐喃喃道,“那時候你被奪了仙格,那不死是怎么活下來的?”
影魂向后走了兩步,茫然的目光繞著偌大的灰木黑土瀏覽一圈。它賴以生存了幾百年光陰的荒山成了禿嶺,曾經(jīng)一串一串不斷飄蕩著的濃黑怨氣被大火后特有的焦臭味道沖散。
它從這樣的瘡痍狼狽之中恍惚間發(fā)現(xiàn)似乎一切回歸到原點,又似乎一切從來都沒有前進半步,所有人都在原地打轉,流走的只有時光。
“邊界村永遠有一個人叫做不死,生了死,死了生。一個不死走到生命盡頭之后,另一個不死隨之誕生。”影魂回頭盯著隨意站立在灰燼里的言汐,她身上總有一種超脫在世俗之外的荒涼感。
“當時他并沒有活下來,他抱著黑貓不撒手,而那個真正的影魂卻也選擇暫時放過我,回頭先抽奪不死的魂魄。”影魂笑道,“可是不死的魂魄他抽不出來,只抽出一根木簪子,或者說,不死根本就沒有魂魄,他只是一根……陷入生死輪回的木頭簪子。”
言汐面無表情地聽著,她知道影魂沒有必要說謊,她也知道這句話有多荒唐,可是她選擇了相信。
這世上能入輪回的人并不多,更沒有任何人聽說過還有除人之外的東西能入輪回。
“影魂,不,吳卓惕……”言汐微微低下頭,朝他輕輕一拱手,道,“多謝你當時救了貓妖。”
影魂目光微動,不自覺地朝言汐靠近兩步:“你信我說的?”
“我信,”言汐肯定道,“我們會把那個冒充你的人,帶回給你。”
“什……什么?”影魂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里帶了哽咽的熱氣。
“石頭是石頭,金子是金子,”關洱冷聲道,“該是什么就是什么。”
言汐猛然抬頭,驚詫的目光直直地灑落在關洱緊抿的嘴唇上,滿心的疑問無從問起,只愣愣地聽到影魂激動地用力喊道:“多謝魔尊!”
……
“石頭是石頭,金子是金子,該是什么就是什么。”
一個白胡子老人翹著二郎腿半躺在睡椅上,手邊放著一杯白開水,目光從容散漫,望著無邊的無盡的灑遍大地的陽光。今日的半生亭異常冷清,連帶著周圍的黃沙也安靜得出奇,仿佛風也停了。
不死晃悠著走到老人身旁,盯著他手邊的白開水欲言又止。
“別碰我的水!”老人仿佛身后長了一雙眼睛,嘴里發(fā)出的聲音精準無誤地傳入不死的耳朵,“喝了你們半生亭的茶就玩完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說什么?”不死好奇地走上前來盯著老人半合的眼睛,道,“你一定是對我們的茶有偏見,我們的茶可都是老店主親自炒的,可難得了。”
老人鼻腔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哼哼,直勾勾盯著不遠處的潔白混沌的雙眼沒有分給不死一絲目光,語氣也很不禮貌:“就你們老店主那臭脾氣壞心眼才會找你做店小二。”
不死在半生亭兜兜轉轉上千年,閱盡無數(shù)神仙妖魔,幾乎能從每一個人臉上的細微表情上讀出他們的心事和經(jīng)歷。可他眼前的這個老人似乎是一層厚厚的白墻,不是看不透,而是沒有東西可看。
“你的老店主呢,今日為何不在?”
不死循著老人的目光遙遙望去,混沌前方那張殘朽的躺椅空空如也。
老人眨巴著眼睛坐起,滿臉期待地盯著不死道:“終于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