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幾乎能淹沒人間的大雨連續下了七天七夜,蒼翠山峰上曾經密密麻麻的樹葉被盡數打落,紛紛揚揚的水霧從屋子的每一個縫隙里鉆進來,如同一個悄無聲息又戀戀不舍的告別。
“言汐,過來吃點東西吧。”金竟道長不知從何處端來一大盆香氣四溢的紅燒肉,放在神殿中央的桌子上,“聽說你喜歡吃紅燒肉。”
倚在神臺底下的言汐眼角隨意一瞥,無奈地呼出一口氣,搖搖頭沒說話。
“你已經躲在這個角落里面整整七天了,你還要躲到什么時候,一輩子不出來了嗎?”
“道長……”言汐有氣無力道,“我想知道答案。”
金竟道長猶豫著沒說話,目光冷冷地落在蓬頭垢面的言汐身上,干裂蒼白的嘴唇仿佛是被人遺忘的干旱土地,無奈又彷徨。
良久,金竟自嘲地呼出一口氣,連同那最后一絲掙扎和回護的私心一道吐出。盡管他已經竭盡全力想要把一切拉回到最合適、最圓滿的軌道上來,最后卻不得不在人心面前低頭。
“言汐啊,你會后悔的,”金竟道,“一輩子。”
“那就后悔吧,我不能讓你替我背負一輩子的。”言汐輕笑道。
“吃點東西吧,我都告訴你。”金竟把那盤紅燒肉推到言汐面前,看著她顫抖的雙手夾起一塊后,才緩緩道,“你祖父不是要救一個人,是要救所有人。”
言汐呼吸一抖,筷子上的紅燒肉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人間日漸崛起,已經有不少人圓滿飛仙,修煉成神。同樣的,戰事紛爭,百姓貧苦,怨氣橫生,鬼域在這樣愈加鼎盛的怨氣之下也越來越強大。雖說鬼界從天地誕生起便已存在,但天界未免鬼靈禍害人間,一直刻意打壓,這么多年里都沒有妖魔誕生。但是……前些天里,在冰城有鬼靈入魔。”
言汐沙啞道:“我知道……”
“他沒有五官,臉同布匹,在天界被稱為無面魔。你也知道的,他入魔后冰城就遭了秧,全都……人不人鬼不鬼的。但是,他不知如何得知你同你在祖父一同去過冰城,又或者說,其實他從一開始的目標便是人間,只是恰好選中了一個下手的地點而已。”
金竟語氣平緩,似乎只是在講一段無關痛癢的傳說。
“一魔生,可毀一界。這個剛誕生的無面魔便是如此,他要毀滅人間。這些天無休止的狂風、暴雨、雷鳴、塌陷,不過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神魔大戰的冰山一角,你不知道的是整個天界幾乎在這一場戰爭中全軍覆滅。”金竟笑道,“言汐,你前些天說的你能幫忙,能保護好自己,現在還能嗎?”
金竟沒有起伏的語調一字一句如同鋒利的劍刃無情地刮過言汐的皮肉,入骨的疼痛令她差點暈厥,只聽她用沙啞到破音的喉嚨問道:“現在呢?”
“不知道,山川崩亂,仙神消散,沒有人知道這場戰爭里喪命的有誰,墜落到人間的有誰,或者有沒有人幸運地歸入混沌。”金竟嘆道,“天神們猜到了結局,只是卻不得不冒著必死的信念阻止。”
“我……”言汐蒼白疲憊的臉無力地埋進她自己的臂彎,如同一只無處可躲的流浪貓,“對不起……”
言汐忽然崩潰大吼,嘶啞的嗓音把自己一步步推入絕望的死角,一步步墜入暗無天日的愧疚深淵:“若當真只是為某個人治病,或許我還真能幫上忙,我生氣無可厚非,鬧脾氣也情有可原。可是……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
金竟伸向她肩膀的手在看到她不住顫抖的身體時在半空中頓了頓,最后緩緩收回。
這世間每個人都有愧疚、有無奈、有后悔,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回頭和道歉的機會,那些深深種下的愧疚會在心里狠狠扎根,最后長成一棵掛著巨石的參天大樹。
在往后越來越長的日子里,如同束縛在雙腳的巨石,拖著你沒入永不見底的悔恨深淵。
金竟在一旁安靜地等著,直到大雨停歇,言汐提著一個破爛的包袱出門,他也沒有等到言汐問他“祖父去了哪里”。
“多謝道長這些日子照顧,我回家了。若是來日有機會……”
金竟若無其事地打斷道:“不必,半個月后我在這里等你。”
……
言汐走出那個在這短短幾日里迅速破敗的神殿,穿過泥濘的小路,在坑坑洼洼的黃土地上埋頭走了三天,終于看見了人跡----
一具被一劍刺穿心臟的尸體。
她蹲下身輕輕為血肉模糊的尸體合上雙眼,目光無意間掃過尸體周圍,密密麻麻的馬蹄印記一路延伸到土地盡頭的悅衍國土。
“難道……”
某種呼之欲出的荒唐預感猝然遍及全身,她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追上那虛無縹緲的希望。
當她越來越靠近悅衍國,那些被鮮血染紅的尸體也越來越密集,仿佛那是丟棄在地上的布偶,看不清面容,看不清服飾,看不清性別,只剩下觸目驚心的紅。
她顫抖的手指沿著地上的尸體一個個試探鼻息,沉默地為他們合上雙眼,她心底一股強烈的悲涼使得她冷靜異常,似乎那只是一個個疲累到躺在地上休息的人。
“公主……”
言汐一怔,猛然向身后看去,城門之后的一堆尸體里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淚水淹沒她的雙眼,猶如決堤的洪水般不斷溢出,她小心翼翼地把壓在梅愁身上的尸體搬下來,嘶啞道:“梅愁……你……”
梅愁倒吸一口氣,緊緊抓著她的手,竭力想要說什么,但是最后只剩下一個字:“走……”
“走……走去哪里……”言汐的嗓音沙啞,以致于她即便哭到崩潰也依舊沒有發出聲音,連最后一絲氣音都淹沒在哀嚎的風聲里。
忽然,她像是猛然間驚醒,在電光火石間沖出圍墻,跌跌撞撞地從墻根一個小洞里鉆了進去。她整個人豁然一愣---
“小稀粥……小稀粥……”言汐緊緊地把一身血污狼狽不堪的小言洲抱在懷里,那是她生命里最后的光,“太好了太好了……”
“姐姐……快走,快走……”
“好,這就走……”
言汐抱起小言洲拔腿就跑,趟過護城河,爬過小山丘,在一片蒼翠的竹林里停下。她把言洲放在一個狹小的山洞里,那是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的秘密樂園。
“讓姐姐看看有沒有傷到哪里?”言汐手忙腳亂地給他擦去臉上的血水,抹掉滲進脖子里的污漬,輕聲道。
“沒有……”
“那就……”
言汐的“好”字在看到言洲奪眶而出的淚水時轟然墜落,像一顆墜入深淵的流星。
小言洲調皮愛鬧,可是自從他呱呱落地那一刻起,直到他能滿皇宮亂跑,這六年間,盡管他跌得再深,病得再重,都從來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她看著那一滴滴掉落在地上的淚水,終于還是墜入了深海:“小稀粥……祖父呢?”
小稀粥被淚水覆蓋的臉上拉扯出一個悲傷的笑容,他指了指天上,假裝平靜道:“到天上去了……”
嘭!
被深海淹沒的言汐感覺自己的雙腳無聲地綁上了一塊巨石。
“什么時候的事情?”
“十五那天……”
----我恨你!
----我恨你!
“對不起……”言汐頹然坐在地上,一聲聲念著,“對不起……”
可是已經太遲了。
從嘴里說出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無法挽回。
有些傷害,早在最開始的那一刻就被深深插進心底,滲入骨髓。
“父皇和母后呢?”言汐轟隆作響的雙耳已經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
“還在宮里……他們不肯走,在守著出口燈其他人先走……”小言洲抽泣著大哭,卻又強制著壓低自己的聲音。
言汐輕輕地親了親他的額頭,道:“姐姐去接他們,你在這里等我,好嗎?”
“嗯嗯……姐姐你一定要好好回來,要不小稀粥就什么都沒有了嗚嗚……”
“好。”
……
“給我殺,一個別剩!你們今日留下一條性命,你們就等著自己的子孫后背死在這條性命之下!”
“公主你快跑!快跑啊!”
“十六歲的我是悅衍國公主,弟弟是一國太子,父母是一國之主,祖父母是仙界后人。可是那又如何,沒有人能逃得過生死輪回。”
“成旻將軍,滅國是常事,屠國的可不多見啊……”
人群的驚叫、慌亂的腳步在這一刻化作紛紛揚揚的雪花,在血腥的風中靜默地飄落。
屠國的將軍飛仙、兇器入妖,這荒唐的一切如同話本中說都沒人信的情節,可確確實實軋過言汐最后一段為人的時光。
她閉著眼昏昏沉沉地躺了很久很久,全身上下無法動彈,可意識卻前所未有的清醒。不知經過了多少個日出日落,身邊的原先如同河流般流淌的血水開始漸漸干涸,那些冰涼的尸體逐漸發臭,滿城的怨氣在烈日的暴曬之下逐漸合攏。
然后剛飛仙的天帝駕臨。
“一年了,你還活著。”
“原來我躺了那么久,還以為我剛死你就來了。”
“想死嗎?可是你得好好活著啊。”
“你是誰?”
“我?哈哈哈哈,我自然是來救你的啊,讓你好好活著,永遠活著。”
一道金色的光芒穩穩落到言汐的掌心,漸漸凝成一顆暗紅色的小痣。
疲憊的言汐再次躺倒在地,周圍的一切在新天帝離開之后轟然消散,自此之后悅衍國不復存在。
言汐茫然地在六月里看了一場飄飄搖搖的大雪,一片片雪花拂過荒涼的土地,融化在塵土里。她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有什么東西在這場大雪里徹底消散,又有些新的東西漸漸填滿她的身體。
“我是誰?”她呢喃道。
最后一絲落日的余暉在地平線上消失,她緩緩站起,毫不猶豫地拿下那根發簪毀掉仙根,帶著亡靈們未盡的不甘和執念,茫然走出這片她從小到大都還未探索完成的悅衍國土。
“喵~”
“喵~”
一只通體全黑的小貓在空曠遼闊的土地上一聲聲哀鳴,言汐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它知道悅衍國消散了。
言汐沒有回頭,她麻木地往前走,猶如走入一片極致的黑暗,并且沉浸其中。
“公主……你要走了嗎?”
梅愁的聲音在虛空中若有若無,言汐手指一揮,一縷淡綠色的魂魄在她掌心出現。
“你沒走?”
“我方才躲到城門里了,逃過一劫。”
“梅愁,入輪回吧,日后也算還有個故人。”言汐輕聲道,眼里的落寞把她的眼皮拖得又重又厚。
梅愁猶豫了一會兒,道:“多謝公主,但是……記憶可以不要,執念給我帶走,可好?”
“罷了,隨你。”
言汐手上簪子輕輕一揮,一道紅色的光亮滑過天際,消失在天幕盡頭。
“沒想到生前什么都做不了,現在卻能輕而易舉,真是諷刺。”
……
蒼穹遼闊無垠,大地毫無邊際,在本該毫無瓜葛的天地間,無數生命匆匆忙忙,燦爛盛放。
“回來了?”
“不是說半個月嗎,現在都一年多了。”
“哪有,剛好半個月。”
“中間這整一年不算了嗎?”
“當然不算,那不是你的歲月。”
“行吧,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記憶中破敗的絲焱神殿已經被打點一新,門口的牌匾也不知何時被拆下,這座藏在深山中的神殿如今也只是一個小庭院。
“我沒死,那言洲也應該沒事吧?”
“你沒看到他嗎?”金竟道長正專心致志地淋著一棵矮小的桃樹,仿佛是從哪里移植過來的,看起來奄奄一息,“他入妖了,一只可愛的小貓咪,這一年里都在悅衍。”
言汐眼皮猛然一跳:“那只喵喵叫的黑貓嗎?”
“哪只?黑貓可多了,哪只不是喵喵叫還能汪汪叫嗎?”金竟嫌棄地瞥了一眼,又給桃樹倒了些綠色的液體,“我跟他說你沒死,在悅衍睡覺呢,然后他就天天跑哪里去找你。我都說了找不到你的,他偏不信。”
某些異樣的猜測在小庭院里悄然彌漫,言汐銳利的眼神不經意地掃過庭院的每個角落,最后隨意道:“為什么呢?”
金竟澆花的手一頓,半晌嗤笑一聲,頭也不抬道:“小姑娘明知故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