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不知為何大火控制不住,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助燃一樣。”
“魔尊,再這么燒下去,冰城可能會融化……”
關洱沒有多做解釋,漫山遍野的交疊火海映在他瞳孔深處,身后是一排排望不到盡頭的冰城居民,沉默地等待著他們所有人命運的決定。
一名手下滿眼血絲,踉蹌半步,沿著冰冷的墻壁緩緩站住,他全身上下都是被大火烘烤過的焦黑和血紅,語氣里卻是輕松的:“魔尊,火光燒到天門了。”
話音一落,關洱轉身,烏黑沉靜的瞳孔波瀾不驚,自然地掃過那一雙雙凝視著他的眼睛。
“城主,您要做什么盡管做就行,我們都聽你的。需要我們搬走我們就搬走,不用搬我們就去提水滅火去了。”一位提著桶的漢子光著膀子笑道,“冰城融化不融化我們不在乎,我們在乎您啥時候把蘇姚說的那個小美人帶回來給我們瞧瞧嘿嘿嘿。”
冰城常年不化的深厚冰塊把本就微弱的陽光盡數反射,城里的人個個皮膚白皙,與屋頂的積雪交相輝映。
所有人眼睛里迸發出比沖天火海還要刺眼的光芒,如同早已經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等待了記憶里都無從計算的漫長時光。
蘇姚在所有人得意的眼光里深深打了個寒噤,他默默向后退出一步,企圖隱沒在兩位抱著孩子的婦女身后,可關洱似乎后腦勺長了眼睛,冷冷道:“去哪里?”
“啊呀這火都燒到天門去了可怎么得了,我這就去幫幫天界的眾仙神滅滅火,滅火啊哈哈哈魔尊您老人家可千萬別離開冰城啊,我們大伙的性命在你手上的哈哈哈哈走啦走啦!”
抱著小孩的婦女瞪著雙眼目送蘇姚屁顛屁顛沒影的光點,揶揄道:“我們命都是城主給的他說什么呢真是,之前拖了那么久都沒走,現在又一溜煙跑了,故意的!”
眾人點著頭對著蘇姚消失的方向指手畫腳,拎著自己手上的木桶哼著不成調的小曲你推我搡地滅火去了。
“對,故意的!”
“我們冰城能種桃子不,讓蘇姚回來種點桃子唄?”
“哈哈哈這個好這個好……”
關洱那冰霜般的眼睛在滿城冰雪的輝映下散發出琉璃般的暖光,眼底深處似乎閃動著不為人知的憂愁和痛苦,半晌亮起一道傳音符,開口時是只有一個人熟悉的溫柔:“我聽汐汐的,這里有我。”
……
“你問這個做什么?”執文神君臉上閃過一絲疑惑,隨口問道。
言汐輕笑著搖搖頭,解釋道:“我今日喝了一杯十分不合心意的茶,比較在意而已。”
“回頭。”執文干脆利落道。
忙著擦拭桌子上厚厚塵土的不死抬眼看了一眼相對而坐的兩位好看的仙神,清朗的目光在言汐手腕上的淡青色鐲子停留片刻----
那是上一次魔尊拉起她的手腕時不著痕跡地替她戴上的一個極細的寒玉手鐲,上面盛開著一朵淡白色的梅花。
“冰城城主的冰之源,”不死心里呢喃道。
言汐感受到身后不死的目光,一瞬間走了神,只好重新喝下一口涼了的茶,問道:“叫什么來著?”
“回頭。”
言汐剛進嘴的一口茶盡數噴出:“噗!”
不死:“……小仙君你怎么那么大反應?”
執文神情尷尬地擦了擦手上的茶漬,挑著眉等著解釋和道歉。
言汐鎮定地抹抹嘴,然后低下頭慢慢地整理著衣裳上的茶水:“抱歉,我這些年里做的壞事比較多,總有人在夢里掐著我的脖子讓我別回頭,回頭就要把我弄死,嚴重的時候還會在我睜著眼的時候也沖到我眼前讓我千萬別回頭,所以乍一聽到這兩個字就以為我被掐脖子了。”
不死沉默地聽完這一番異想天開的回答,眼神倏然一暗,轉身朝著天門的方向遠遠望了一眼便退開了。
“小仙君還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執文無意探究這番無厘頭的言論,輕巧地轉移話題,“這讓我突然想起方才在魔界遇到的另一位有意思的少年人。”
“哦?誰呢?”
“我似乎是沒見過他的,但是我印象很深,言汐你可知道為何?”
言汐沖她一揚眉:“神君這樣提起,莫非是與我有些相像?”
“是啊,簡直是一模一樣!”執文故作驚訝道,“我還看見他同魔尊撒嬌呢,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
執文假裝無意地喝著茶,余光卻盯著言汐的每一個細微的變化,只見對方眉頭先是緊緊一皺,轉而被抑制不住的憤怒淹沒。
“豈有此理!”
執文本以為對方會是驚訝甚至是驚恐,因為她發現了貓妖與一位仙君之間不可公之于眾的血親關系,但她卻從這異樣的反應中迅速讀出了另一種意味:“莫非魔尊與那位也是……”
“真是太過分了,居然還自己找上門去糾纏不清了!”言汐咬著牙忿忿道。
執文剎那間心領神會,她莫名地從方才敵對的氛圍中找到了一種“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相依為命感,于是在這詭異的交流之中執文激動地抓住了言汐的手,忿忿道:“太過分了!”
執文語調微微一頓,眼底閃爍著晦暗不明的光亮,低聲道:“可你知道嗎小仙君,凡是靠近魔尊三步之內的人,無一生還。”
啪!
兩名武將突然闖進半生亭,臉上的焦急和不安神色毫不掩飾,匆匆朝執文一點頭道:“神君,快回文神殿!”
執文神色在瞬間的空白之后心里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慌亂預感猝然填滿,她連招呼都不打,起身飛奔而去。
“……我家貓咪想逃避責任,不敢來找我只能去糾纏關洱,她那么激動罵我家稀粥做什么?”言汐視線落在手腕的鐲子上,嘴角彎出一段溫柔的弧度,“若真是如此,那我得死多少次……我下次注意,注意……”
言汐的話音戛然而止,她忽然喘息著站在原地,就像千年前被一劍捅穿心臟那般,全身上下的血液都發瘋似的沸騰,如同一只被丟棄進骯臟的深海里的兇獸。
平靜的午后塵埃里夾雜著只有她能聽到的尖銳森寒的呼喚,像是一種來自比死亡更加決絕可怖的吶喊在一瞬間鋪天蓋地掩埋,緊追著她的靈魂而去。她緊緊捂住雙耳,心里無聲地嘶吼著“不要跟著我,我不能給你們報仇……”
“公主殿下,我們走了……”
“那么再見了,你以后要好好的。”
“我們走了,但是我們也會一直陪著你的,陪著你走到生之盡頭。”
“別回頭,別把自己淹死了……”
言汐耳膜里嗡嗡作響,那些時不時出現的嘶吼和哀嚎總令她猝不及防,整整千年過去,她依舊能輕易走進那座毫不褪色的腥紅尸城。
“荒山……悅衍的魂靈……”言汐僅存的一絲理智使她迅速在這些令她窒息的呢喃里找到最關鍵的信息,“該死的劍妖!”
……
荒山之下,如墨般傾瀉而出的怨氣迅速涌上腳踝,言汐拼命按壓下如同森寒刀光般剖開血肉的極度驚恐、憤怒和劇痛,鮮血滴滴噠噠落在遍地黑氣里。
“這世間每個人都滿腔心思,你永遠不知道那張一笑生花的臉皮之后是屠刀還是陽光。”
“你說身份是皮囊,可我偏偏就要讓你親自披上你最厭惡、最是不屑的皮囊!”
“你聽過破釜沉舟嗎,聽過釜底抽薪嗎?”
“披上皮囊去見見那些皮囊底下的靈魂吧……”
言汐久久凝視著這不起眼的鬼域荒山,那些本該被漫無邊際的時光長河掩埋的叮囑和警告猶如始終懸在她頭上的利刃,閉著她一步一步踏上黑暗的深淵。
轟!
荒山轟然下陷,一座陡峭的山峰在言汐一掌之間攪碎,她滿是鮮血的雙腳向著回憶里的路線一點點向前----
荒山底下,一眼望不到底的火紅深淵裹挾著寒鋒利刃直逼而來,如同一雙奪命的眼睛虎視眈眈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削痩單薄的白衣少女,
“我上一次來,是為誰?”
“為何而來?”
“何時來?”
言汐無聲的提問將不存在的熟悉記憶永遠凝固,直到身后傳來劍妖撕心裂肺的瘋狂長嘯。
“我以為你忘了,以為你走出去了,沒想到原來有一天你居然自己走回來了!”
言汐笑道:“是啊,我回來了,可合你意?”
烈焰沖天的無盡深淵里,一只只干枯的手骨沿著可怖陡峭山崖苦苦攀爬,仿佛想通過無用的掙扎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費盡千辛萬苦找回來的一片冰霜琉璃,花了五百多年的心思建好的奪魂陣,居然被你輕而易舉地破壞。如今我還正苦惱著要如何才能從冰城那魔頭手里奪下一片碎片來維持我這個偌大的陣法,沒想到小仙君你自己送上門來了,當然和我心意。”
言汐微微側頭,腳下深淵的烈焰和頭頂上沖天的火光在她瞳孔里各自占據著一半空間:“這場大火來得很巧妙,剛好能把荒山里的魂靈全部趕走,這剩下的怨氣自然能為你所用,所以劍妖你在這風口浪尖上也還是不顧一切的來了,實在是勇氣可嘉。”
“哈哈哈哈哈……”利劍呼嘯而至,滾燙的烈焰隨風而起,劍妖吼道,“悅衍國公主殿下,我們實在緣分匪淺。當年你為人我為劍,你死在我手上,如今千年過去,今日你依舊還是死在我劍妖手上,哈哈哈……”
言汐掌心的冰霜琉璃無聲燃起,她用盡全部的力量狠狠推向迎面而來的刀光劍影,冷冷道:“可惜你沒能早點找到我,否則可能會更容易殺死我,我還會感謝你。可是今日我忽然不想死了!”
話音一落,言汐一個閃身猛然沖向劍妖,迎面而來的利刃被瞬間化為塵埃:“我要看看你究竟是一把殺人的劍,還是操縱劍的人!”
那一刻劍妖全身的血液轟上頭頂,電光火石間從無邊的怨氣中抽出黑色長劍:“我小看你了,你還知道什么?”
“我猜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荒山布下的奪魂陣里還藏著別的陣法,你從這場大火里收走的怨氣被盡數吞噬,所以你才急急忙忙跑來這里的,對吧?”
一種極其不詳的預兆在劍妖顫抖的雙手上翻騰而起,轟的一聲攥住心臟,他無聲地從身后拿出一個紅色的玉壺,尖銳嘶啞地問道:“你知道這深淵底下是什么?”
言汐猝然把手一收,身體一側,舉著黑劍迎面而來的劍妖瞬間站到了深淵之前。
“荒山之下是當年禾盛和悅衍兩國慘死的冤魂,全都死在我們手下。死后被天帝封印于鬼域忘川河畔,是魔尊入魔后才把他們轉移到荒山底下企圖讓嗜血瘋狂的冤魂安息,如今又被我們這盆三味真火喚醒,逃回忘川河。真是可憐,生不能活,死不能亡!”
劍妖胸膛劇烈起伏,瘋狂而嗜血的笑容慢慢浮現,一如被欲望吞噬的劍鞘:“公主,我同你說了這么多,不知是否算是表達了我的誠意,能否告知于我這鬼域里究竟藏了什么陣法?”
腳底烏黑的怨氣在看不見的盡頭漸漸消散,無數的冰劍雪刃正趁著呼嘯的寒風風馳電掣向著被人遺忘的連綿群山悄然包圍。
“真是……”言汐搖著頭長長呼出一口氣,偏著頭注視著眼前這個看不透皮囊的兇獸,“我一直以為是日文武神在利用你這把利劍替他收集怨氣和魂氣,倒是沒想到,原來是你這把利劍在利用日文武神來幫你遮掩惡行,果真是青出于藍。”
劍妖終于大大方方拿起一直藏在身后的取魂壺,唏噓道:“可不是嘛,世人皆以為我是一把嗜血的無腦利劍,被誰抓在手上誰就能好好利用。可是有意思的是,第一個看透這層皮囊的人,居然是你這位老敵人。”
言汐瞳孔深處隨著那個紅色的取魂壺劇烈顫抖,聚焦的視線一點點渙散,最后她終于嘶啞道:“陰陽陣。”
話音一落的瞬間,狂風驟起,深淵怒吼,所有的苦難、愧疚、慘烈的絕望都一并混雜在擁堵的空氣里,如看不見摸不著逃不開的血海涌進五臟六腑,連軀殼也化為無形的虛空,盡數被吸入一個外形血腥可怖的取魂壺中。